撚青梅(48)
可偏偏周双白不是个能受人拿捏的主, 换句话说他若没有这般大能耐, 也难以短短时间内就能在这京中风口浪尖之上立住脚跟,梁植此刻颇有种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无奈之感,没能按原先设想的, 借这位天纵奇才的故人之子青云直上,反倒成了两大派系相互倾轧角逐的一枚棋子,夹在中间左右施压受力, 怎能不教人为难?
自打周双白入主吏部后,便不再经常回梁府,今日恰逢他回来,梁植忙着张罗着一席家宴,其实心里尽打着利己的盘算,此番若是能劝得周双白松口,哪怕任择一方良木而栖,自己眼下的困境想必也就能引刃而解了,可他却深知左右周双白并非易事,毕竟如今的周侍郎与当年那个颠沛困顿的少年郎早已不能同日而语了。
而赴这趟家宴也非周双白本意,只是自从上回轿内自己一时情难自已,只怕是有些吓到了那胆小的丫头,这些日子吓得见他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到后来竟找各种理由躲避连露面也不肯了。若不是借着今日家宴不可推脱的由头,他真不知道她还能躲他到几时。
梁淑甯今日着淡柳青色透地春罗,下身是藕荷色百褶绸裙,因是家宴,没有过多妆扮,一头青丝斜斜绾起堕马髻,缀一支白玉兰羊脂发簪,白而粉的耳垂上带了一对翠玉珠帘耳勾,显得水头极润,整个人出落得水葱一般鲜嫩,只是眼下有两片隐隐的黛青,倒更添几分娇弱之美感。
今日与周双白再次碰面,也算是避无可避,这几日祖母身子欠奉,她近前侍候汤药本就休息得不大好,偏偏到了夜间一闭上眼就忍不住想起那日轿内,周双白对她处处紧逼的情境,更教她平添忧思。梁淑甯此时紧挨着梁淑仪坐下,生怕再对上周双白那双极具压迫感的眼。
见那人进门后环伺一圈,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他心里装着许多事想必早就将那日抛之于脑后,梁淑甯将指尖攥了攥,或许真是她想得太多了?竟为这一点小事好几日地睡不着,这会儿想想自觉有些好笑。
她刚轻轻呼出一口气,正等他入座,却见一旁的梁淑仪立起身来,将身下的位子腾了出来,拉着周双白入座,面上懂事讨好道,“哥哥最近不常回府,坐近些也好与父亲多饮几杯。”
梁植瞧这小女儿确实很懂他的心意,也很有眼力见儿,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而那一旁的大女儿,就显得不如人意,这姑娘长起来势头倒快,只可惜了生的模样再好人却是块木头,前几年还隐约觉得她眉眼间与那已故发妻还有几分相似,可现如今长成了一看,竟连那几分像也全然没了,父女间哪还剩下亲近的情分。
周双白默默乜了一眼端坐在旁、目不斜视的梁淑甯,难得没有拒绝梁淑仪的好意,长腿一迈撩起袍脚入座,于身侧带起一阵风来。
两人此时并排坐着,又教梁淑甯无端地紧张起来,像是遇到天敌的小动物一般,忍着心里那股坐立难安的惧意,表现得很有一副勇气可嘉的样子。吹皱了她心头一池水,周双白面上却光风霁月,依旧维持那副冷淡矜贵的模样,仿佛那日的事压根儿与他没半点干系。
教梁淑甯一时觉得,若不是他实在装得太过像样,那就是自己着实想得过多了。直到梁植在席上与周双白三言两语提起朝中之事,梁淑甯只当自己空气一般埋头吃饭,只是吃来吃去不过面前的这一两道菜,坐在周双白身旁着实教她没什么胃口。
她心不在焉,喝完了一碗建枣莲子羹,兴致缺缺地垂手坐着,也没想着去听梁植与周双白二人谈话的大致,只盼望能早些结束这熬人的家宴,好回去补觉。可身旁的人存了心不教她如意,居然……在桌下捉了她的手在掌心把玩。
梁淑甯现下只觉羞愤难当,整个身子都忍不住轻轻颤起来,他怎么敢这样,怎么能这样?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乜了那人一眼,可他面上仍在与梁植聊着朝中之事,好像桌面上和这桌底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梁淑甯真没想到自上次后他居然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欺负她,更何况眼下更是当着梁植跟二妹的面,不想教他得逞又不能弄出大的动静,便只能在八仙桌下轻轻挣脱。
周双白心中正享受这一刻的肌肤相亲,方才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桌下捏到那小手,意在惩罚,可一触到那片柔嫩心间就忍不住一颤,倒令他不忍松开了,他方才饮了三杯入腹,却觉得这佳酿远不如她醇美醉人,她要挣脱他偏不许,张开十指与之相扣相缠,缠得她无处脱身。桌下打得一片火热,面上却仍与梁植一答一递地闲聊,左右意思不过是想让他去向太子轸求个情,倒不必即时表明立场,只需美言几句便可,只不过这番行事难免要承太子轸的情,周双白推说考虑考虑,可心思都被这桌下的佳肴吸引过去,哪还有空去理会梁植的问话。
许是近日实在烦心,梁植说话的空当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几杯,如今连竹箸都拿不稳,一不小心就掉在了脚边,正意欲俯身去捡……
这一刻,梁淑甯耳边嗡嗡作响,一颗心仿佛立时提到了嗓子眼,倘若桌底下这幅场景被梁植看到了,后果简直难以想象,她用了些力气去挣开周双白,可他偏就纹丝不动,气急如她此刻很想抬脚去踩他。
还好一旁近侍的润夏将那掉落的竹箸捡了起来,这丫头是侧背着身,这个角度并瞧不到桌下两人交缠的手,朗月此时恰好由后厨取来了一双干净竹箸为梁植替换上,才结束了梁淑甯此番内心的天人交战,竟害得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身旁的罪魁祸首,那人却轻轻摊开她的掌心,用指尖在上面轻轻划出两字:别怕。那触感酥酥麻麻的,由掌心直递进心里。
被这样戏耍,梁淑甯气得直咬牙关,一个用力想将手从他的禁锢中挣开,而这次竟很轻易便成功了,只是在桌下发出了一声不小的响动,引得梁植和梁淑仪的目光同时朝她看过来。
周双白温和地笑了笑,当着众人面抬手摩挲了一下她的头顶,宛若一个称职的兄长般“好心”解围道,“甯儿可是等得乏了?”又借了这话头,转脸向梁植道眼下还有亟待之事,欲先告辞。
梁植没能得他答覆,这会儿人却要先走了,权怨这个不成器的大闺女,无端扰了两人间谈话,不满地乜了梁淑甯一眼,便起身相送周双白去了。谋事在人,以后寻着机会再叙,想这周双白也不会一直不松口,有些面子总还是会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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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暮春时节,宫中素来有办赏花会的典故,宴请的皆是京中世家子女前来,也方便了各大家之间的联络交际,近日太子轸代理政务,朝中的风向也是一变再变,今年的赏花会则落在了胤徳长公主身上。
这胤德长公主芳华渐逝,却一生未有婚嫁,膝下也无子女,只一个孤零零的养女唤做杨念,而长公主此人性情很是冷淡,近些年身子抱恙精神就更不济些,这不,由她经手的赏花会布置得也是清雅有余,热闹不足。
这般清净倒恰好合了梁淑甯的心思,她带着认秋独自在一僻静处逛起园子来,倒不是她这人不愿合群,只是前厅里各家贵女瞧见她,总不免上前旁敲侧击有关周双白的各项近况,就比如孙蓉跟罗琼想必在外头正满世界拿她呢,教梁淑甯想到就不免头疼欲裂。一则她打心里不想提那人,二则也实难应付女儿家们七嘴八舌,倒不如自己独处落得耳根清静。
她今日着一袭鹅黄色攒银丝广袖薄绸罗裳,系月白宫绦,将那盈盈一握的腰身掐出来极显袅娜,俯下身隐约露出一小片傲雪的玉颈,头上戴的是银丝凤衔珠玉步摇,凤头缀一颗芡实粒大小的皮光粉濂珠,在日光下一闪一闪透出莹润偏光。素手执一柄轻罗团扇,小姑娘正静心凝神瞧着花丛里一处,连鼻息一时都屏住。
原是在扑蝶。
一手用小扇挡在一株茜色重瓣芍药花旁,另一手缓缓靠近,指间拢作一处,那玉带蛱蝶彩翼扑扇了几下,便落进那雪缎一般的掌心,她眼神一亮,转过头去瞧在旁的小丫头,“认秋、认秋,快看!”
梁淑甯微微张开了一指缝,那玉带蝶扑腾起来身上沾落的花粉在日光下依稀可见,“呀,飞走了!”那蝴蝶挣扎得那样厉害,一时没合紧便逃了出去,梁淑甯朝后退仰头看春色下翩跹的彩翼,心下有些可惜,没注意脚上一个踩空,原以为会朝后跌一跤,却被一双铁圈似的胳臂稳稳扶在了腰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