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青梅(5)
和徐小娘又踱回外间客套几句,认秋忙得上来迎她,像是生怕自家小姐在内室被人欺负了似的,梁淑甯这厢正准备告辞了。
这当儿,那屋里的病号儿却特意趿拉了鞋出来,专门为了叮嘱梁淑甯,眉飞色舞地,“大姐姐愿意出来走动真是大好事,恰巧那家学吕先生刚交代了,姐姐近日总告病已落下不少功课,待开春了必要抓紧补上才行。”
这个二妹,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梁淑甯只得蹙眉苦笑着应下。
说起梁府家学这个事儿吧,也算是梁植费了苦心的营生,梁家刚搬到京城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求来了枞阳吕鼐先生授课,在府内办起家学来。吕先生的名字便是金字招牌,招揽来京中不少学子,其中也不乏权贵之后。梁植也不收酬金,学生们的家里便备了礼上门拜访,一来二去,梁植也在这京官圈儿中渐渐理出了脉络。
光是人脉不够,梁植更是叫自家的姑娘也跟着旁听,当然这又是另一盘计算了。
可梁淑甯心里苦着,搁在过去,能天天见着周双白的机会,她都宁愿告病不去。只因她打从心里讨厌念书,那吕先生严格,只要是入了课堂便一视同仁,梁淑甯脑袋瓜子不济,看着书上的字儿就犯浑,一提起来对答便恩恩呀呀脸面尽失,姑娘家面皮子薄,回了凝霜阁就忍不住抹起泪儿。
可一直装病躲着,总也不是个办法。梁淑甯一边领着认秋往凝霜阁走,一边往连廊下的坐凳栏杆朝外看,银杏树叶子半青半黄的,雾皑皑连成一片,与这彩画枋梁下的青金色挂落倒是相得益彰的鲜亮,只是不看不打紧,定睛瞧西边那扇镂花窗缓缓行过的人,那张脸,怕是梁淑甯再来一辈子也难忘了。
“姐儿,怎么不走了?”认秋看着自家姑娘突然顿住了步子,不明所以。
周双白原半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此刻却倏地抬了眼,也望向过来……
可惜梁淑甯偏头的动作太打眼,且起手慢了一程,突出得格外明显,两人就这么避无可避地打了照面……
第四章
认秋也瞧见了来人,兴冲冲地朝梁淑甯道,“这敢情好,也省得小姐往竹枝轩再跑一趟。”认秋知道,自家姑娘心迹不外露,可遇着了周公子定是极高兴的。
梁淑甯回头嗔了她一眼,脸色不大好,好容易出来放风一回,东兜西走,左右也没打算去谢他这个正经的救命恩人,没想到造化弄人,这下是挣都挣不脱了。
表决心总是容易的,可眼下,她甚至连与他相见的心理准备都没有。
周双白手上掂着两本册子,既是眼神对上,也就没有不打招呼便路过的道理,只是朝着梁淑甯缓缓行来的这一小段路……
梁淑甯此刻活像只可怜的小兔,眼睁睁见着远远俯冲而来的鹰不敢动弹,也是费了好大定力,才压制住心里那股拔腿就跑的冲动,他短短几步,朝她愈行愈近,梁淑甯的呼吸也愈薄了一寸,只觉瞬时间这满院馥郁速即凋敝,扑面而来的是腊月里的风刀子,仿佛?轻&吻&喵&喵&独&家&整&理&周身浸回到了前世濒死的刺骨池水里。
一时间,梁淑甯不知道自己该是何种情绪再次面对他,想恨却恨不起来,这种无力的心情让她感到颓然。到了这会儿,终于发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之前给自个儿预设了那样多的信心,全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哪怕她就是穿了金钟罩铁布衫,被周双白那洞悉迫人的眼神一扫,随即便碎成一地了。
偏这一时不争气,腿肚子一打软,身子便像沸水里滚过一遭的面条似的,不听使唤了。
周双白知道这梁府大姑娘素来身子弱,可如今脸色白得纸一般,见她虚软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像是去托那冬日里飘落的雪片一样自然。
梁淑甯却反射一般地闪躲开了,旋身一屁/股索性跌在了挂落下的坐凳栏杆上,疼,但也忍住了没敢出声。
这么一趔趄,给认秋惊了一跳,连忙上去询事,可这么一跌,倒也让梁淑甯彻底恢复了清明,看着眼前那只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上面裹缠了一圈儿白纱。
这是前几日为救她落水时留下的,塘子里莲花中耕除水苔,不知哪个纰漏大意的将一柄子木杆羊角石锄落在那淤泥里头,不小心勾破了周双白的左手掌心,这道伤留疤不浅,直到后来也没能全消去。前世梁淑甯大抵就是从这开始,便一颗心全然奉上了。
只是上辈子爱慕周双白这条路走起来实在太苦,梁淑甯如今不想再自讨苦吃,眼神里光波微闪,鼓气定神道,“那日多亏了周哥哥相救,还因我弄伤了手,淑甯心中着实有愧。”开口是极有礼的,却带着淡淡疏离。
心中有没有愧瞧不出,心中的惧意倒教他瞧见了,周双白微微蹙了蹙眉头有一丝怔忡,似乎想从眼前这张苍白的小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平日里一贯称呼他为“哥哥”,如今再开口便成了“周哥哥”,好像有意地要与他划清什么界限一般。只是犹疑片刻,那嘴角便微微勾起,笑得和煦,“不妨事。”
此时周双白立着,而她则半坐着,十六岁少年身条已经抽起来,一袭淡水黎色长衫衬得人颀长玉立,因面朝向她,那夕光由身后斜倒过来,微动的羽睫在眼窝处投下淡淡的阴影,教人看不真切那双眼,尽管身板子尚单薄着,眉目间仍留存着一丝青涩稚气,远没有后来的刁斗森严。可对于梁淑甯的压迫感似乎并未减少半分。
因为,周双白已经开始打量她了,眼前的左右不过小姑娘,又常年养在闺阁,面色像上好的羊脂玉一般莹润细泽,从他的角度恰巧能看到脸侧透明的绒毛和皮肤下淡淡的青色血管,让人忍不住想俯身离近些,看看是否真的吹弹得破。
梁淑甯自然堪不破周双白的真实想法,只能故作自若地淡淡移开视线,下意识地不去看他。
两人毕竟做过一世夫妻,梁淑甯对于他的一些小动作早已了然于胸,尤其是生气、猜忌、考量时的动作,就比如现在,他的拇指缘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食指指腹,定是心里默默揣测着什么,仿佛下一秒便能洞悉她的全部想法。
周双白这人怪得很,喜怒从来不形于色,他若是恼了,明面上绝不与你辩白,越是生气那脸上的笑就越是温和。回想前世便有一次,她外出进香路遇大雨,与晏国公府的世子檐下偶遇,晏世子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回府后周双白便状似和颜悦色地关心她白日里做了何事遇了何人,梁淑甯只当是闲聊,对答几句便揭过那路遇晏子毅之事,当时他也是含笑望她,只是那一夜却将她好生蹉磨。
他周双白分明就是个菩萨面修罗心的毒蝎子,梁淑甯忍不住在心里啐他。
这样一味受制远不是办法,梁淑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尽力以轻松的口吻问道,“莫不是我脸上沾了东西?周哥哥在瞧什么?”结果笑起来比哭也好看不了多少,梁淑甯心里只嫌弃自个儿真没出息,这会子不知在怕些什么,他周双白日后再是能呼风唤雨,可现今也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十六岁少年,自己好歹活过两世,加起来也大他一轮有余了。
周双白见她表情为难,眉头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随即舒展开来,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像个寻常兄长一般坦坦然叮咛道,“我是瞧着淑甯妹妹面色红润不少,想来是身子大好了。”笑得眉目舒展,倒还真像亲兄长关心小妹一般拂煦无害。
梁淑甯心顿了一处,乜了在旁的认秋一眼,果不其然,想必也被他这幅皮囊迷惑了心神,忍不住轻声咳嗽了几句,这小姑娘才醒过神来,上前以手轻抚她顺气。
周双白的眼神便在她头顶周旋起来,直觉这位梁家大姑娘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梁府里的人和事并不值他记挂在心,只是往常那个垂眉含羞不时偷眼看他的小姑娘,似乎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这种脱离预期的感觉,他心里不甚喜欢。
方才抚过她头顶的手心仿佛余温还在,此时周双白脑海里却意外乍现落入水塘中那张惊慌失措的脸,淡绯色水莲一般,比现在的模样生动许多。
这种所思所想不受自控的感觉,他也不喜欢。
周双白自小就比常人心思缜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九迂八回,不过片刻之间的事,“对了,这是上次你向我讨的米芾苕溪诗帖,难得今日恰巧遇着。”周双白想起什么来,从袖袋里抽出一册,递与她,好看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