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青梅(3)
梁淑甯脑子里跟着转,看样子自己这是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秋,被二妹不小心搡进了池子,当即作起病来,躺了半个月才完全将养过来。
十二岁,实在太遥远了,做孤魂野鬼这么许多年,梁淑甯看着冯嬷嬷拢着她的手,身上披盖的锦被,还有那脚头的汤婆子,是多久没切实感受到这样的暖,此刻她心中贪恋得不行。
冯嬷嬷看姐儿眼神呆呆的,轻轻捏了那小手一把,提醒道,“过几日姐儿好利索了,该去竹枝阁谢谢老爷新认下的那位,双白哥儿。”
听到嬷嬷这样说,梁淑甯心口倏地一窒,她怎就忘了,周双白入梁府,也正是她十二岁那年。
作者有话要说:架空^^
第二章
“那双白哥儿的爹周黎,与咱们老爷是正经换过庚帖的拜把兄弟,知根知底的,嬷嬷年轻便跟在太太身边,也曾遥遥瞧见过那位周大人一面,别说,这双白哥儿同他爹爹那脸架子瞧着还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还更要俊美些,嬷嬷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竟也没见过这样清朗神仙似的周全人物。”
冯嬷嬷顾自说着,看着自家姐儿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只当她这是畏羞,姐儿生性腼腆内敛,可毕竟从小带大的,有什么事儿又能骗过她这老婆子,言而总之,姐儿对那双白哥儿是同别人不一样的。
冯嬷嬷想了想,抬手理理梁淑甯睡乱的鬓角,又开口,“这次,真多亏了这哥儿,姐儿虽还小,毕竟是娇娇女儿家的,落水若是被外男救起,总归要招人闲话的,姐儿莫嫌老婆子啰嗦,往后在凝霜阁外的地方,该谨之又慎才是。”
梁淑甯心里知道,冯嬷嬷凡事都为了她好,只要她喜欢的想做的,总无条件支持着她,可活过一辈子的人了,心里也总归想通了,不该她的就算欠着脚够着了,也不见得能守得住。“嬷嬷的话,我都记着。”梁淑甯眼睛弯弯地回道。
那冯嬷嬷瞧了瞧天色,该教姐儿多歇息一会儿,帮着拾掇拾掇蹬歪的被角,便悄悄退出去了。
梁淑甯听着带门的声儿,果不其然又睁开了眼,望着头顶湘妃色寝帐上的缠枝暗纹怔怔出神,尽管再世为人,嬷嬷方才说的话还是难免触动了她心中的隐痛。
周双白确也是她所见过的男子中最惊才风逸的一个,前世能嫁给他为妻,出嫁前的月余她甚至兴奋得都睡不安稳。如嬷嬷所说,周双白是周黎独子,这周黎与父亲同窗,又相识于微时,两人交情颇深,所幸二人皆不负苦读考取功名。只是这周黎不知为何,十年前牵连进一桩贪墨修河款的案子里,落得家破人亡,六岁的周双白从此一路颠沛,家道中落尝尽世间苦楚,如今十六岁的他,想必早已是看透冷暖,心如磐石了。
养在闺阁的娇女,性子又不爱热闹,上辈子的梁淑甯对于梁府外的天地几乎是陌生的,这样的她又如何是周双白的对手,只要他想,动动手指便将她碾成齑粉了。
可梁淑甯也并非一无所知,至少她了解自家父亲梁植的为人,先前父亲入京城为官,其间也多少受了外祖的提携,如今母亲不在,他亦日渐不受外祖牵制,对她这个不甚亲近人的闺女难免就冷淡下来。这样无利不起早的性子,非但不怕惹祸还将昔日罪臣独子接进府中,认为义子,不是打了别的算盘,梁淑甯是断然不信的。
还记得上辈子,她倾心周双白,总想着找机会见他一面看上一眼,父亲不可能不知晓,却仍纵着她这样“败坏闺誉”,再说了,父亲若真是有心,分明可以早五六年便把他接入梁府好生教养,为何非要隔了十多年再去寻他?
说明这周双白身上,梁植有可图。
前世与周双白虽是以礼相待,她还是能隐隐觉察到,周双白对于梁家所有人心里都是不甚喜欢的,哪怕是自小同他交好,性子伶俐的二妹梁淑仪,更不要说是自己这样的闷葫芦了。也就在自己与他成婚之后,似乎他对梁府的厌恶正要到达某个顶点……
父亲于他,究竟是恩还是仇呢?
光是这么想,梁淑甯就忍不住地冷汗涔涔,前世枉死不管是不是周双白下的手,也总归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梁淑甯原是信命的,总觉得遇见周双白嫁给周双白便是她的命,哪怕是落得个枉死的下场,可她如今却不这样想了,孤魂野鬼似的漂泊这么久,老天既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便就是要她珍惜住这一世,莫要再行回上辈子的老路。梁淑甯当即决定要抓住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尽早调理好身子,盼着到时候嫁个知冷热的好夫婿,不求权势泼天富贵逼人,只想生一窝白白胖胖的孩子,安安稳稳地活到老便好。
且眼下幸好自己重生的节点尚早,还未行差走错,只要她迷途知返,离那周双白愈远愈好,再过个几年,待她到了婚配年纪嫁为人妇,便可顺理成章地离开这梁府,想就也渐渐断了纠葛。况且周双白对自己本就无意,梁淑甯顿时觉得这条路还是相当行得通的,这心里也便有了底,没一会儿便阖眼歇下了。
接下来几日,梁淑甯便在院内安心将养着,冯嬷嬷瞧着她精神头愈发足,心里也高兴得紧。又歇了约两日,便大好了。
“姐儿今日难得出去透透气,还是戴这柄岁寒三友竹节银钗吗?”冯嬷嬷给梁淑甯利落梳起两个双鬟,另腾出一手正在妆奁里挑拣着相配的钗环。
十来岁的年纪,小脸生得玉团子似的温软细润,今日着藕白菡萏鸢尾对襟立领上袄,下身是晴岚色烟波襦裙,脸上褪了病气难得沁了些血色,更显得粉嫩多汁,桃子一般。开口说起话来唇瓣不经意嘟起,“就戴祖母赏的那套铃兰蜻蜓对夹步摇罢。”
“成!”冯嬷嬷笑不拢嘴,“嬷嬷也觉得姐儿成日里戴那竹节子银钗,显得冷冷的,又太老成,倒不如这步摇显得喜俏可人呐。”冯嬷嬷拾着步摇朝姐儿头上比划,瞧着自家姑娘一天天真是出落得愈发玲珑娇俏了。
梁淑甯面上神色不变,手里捏着那柄银钗若有所思地,总戴这副不过是某次他顺口夸赞了一句,便被自己记在心里,便恨不得日日都戴着,他总爱穿竹叶纹样式长衫,也恰巧能作配成一对。梁淑甯嘴角弯了弯,眼里却没了笑意,小女儿的心思倒真真是可爱又可怜的,这么想着,手上便把那银钗放进妆奁最里一层,轻轻推上了。
打点好,梁淑甯便带着认秋出了园子,去的却是祖母院里,也教冯嬷嬷吃了一惊,望着自家姐儿的背影,只觉得又颀长了几分,连带着心智也凝练纯熟了不少,真教人可喜的。
祖母院儿里,梁淑甯除定省外并不常来,抬脚进了垂花门,心思却远了,从前少不更事,只道母亲走了,父亲转头便要抬举徐小娘,自己心里不畅快,怨天尤地的觉得这梁家上下都与自己不对付。其实临成婚那年才知道,祖母为这事也曾出过面,临行添妆时更从库房取了体己私物贴补她,祖母虽看着威严可畏,心里却是惜着她的。
胡嬷嬷见着梁淑甯过来,也是有些讶然,见着这粉嘟嘟的人儿,身世又可人怜,哪个心里有不疼惜的道理?若是能改改那孤僻自处的性子,就该是最好不过了。
“甯姐儿来了。”老太太鬓发如云,一双眸子却仍余锋芒,脸上看不出喜怒地放下了手上的盏子,同她问话,“身子可大好了?”
祖母说话向来不算温软,可梁淑甯心头仍是动容,“承祖母关心,已大好了。”
梁老太太抬头瞧见淑甯今日戴了她前年赏的那对烧蓝步摇,流苏的式样缀在小儿女的腮边,说不出的生动,老太太此时有些意外地惬心,沉声又道,“仪姐儿冒失,你该多担待。”
听了老太太这话,若是换作之前的梁淑甯心里该难受了,摆明不重视她罢了,可如今不是,梁淑甯端端正正立起身来向祖母作个福,“孙女儿知道,这事儿里我也有错处的。”
胡嬷嬷只怕这会儿眼里怕是揉了沙子看错了,平日里头闷葫芦一般的大姑娘,怎这几日未见,倒落落地长起来了,“姐儿可真是懂事儿了。”笑眯着眼朝老太太说道。
胡嬷嬷最懂老太太的心思,只需瞧瞧眼底的颜色,便知道老太太这会儿心里是满意着的,抽了抽帕子,“大姑娘也不走近些,教老祖宗仔细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