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45)
霜晨被紧捏镣铐半拖着穿过小厅,她气息奄奄,神魂落拓,凄清的脸庞上毫无血气,唯有眼神,仍如我记忆中那般坚定桀骜,宁折不摧。她没有发现我,国师也是。赤脉穿瞳,眼狭微吊,面具都掩不住他傲睨得志的神色,直到此刻,还是如斯惨礉少恩,高高在上,周身盈满累累恶意,让人不自觉就想退避三舍。
二人从前殿飞掠朝北部高地去,我紧随其后飞身跟上,战事已是最后时刻,蓬莱如强弩之末,仅余国师亲卫仍在最后一道防御前奋战,刀剑碰撞,金石交激,振聋发聩的灵气啸叫声铺天盖地,将天幕都遮得七七八八。二人于激战正酣的祭台上空落下,只见国师吟诀施法,驱动灵流,天地之气渐渐汇集于其手,霜晨虚弱的神魂终无力抵抗小乘巅峰的威压,被灵流冲撞以致沉沉睡去。交兵的众人纷纷驻足,于是凝汇的灵流于苍穹间分崩离析,再如飞花般散落,一时间,祭坛上传来阵阵空灵低鸣,是灵流被山风追逐之声。
“轰隆隆”,随着一阵震天巨响,虚空中赫然显形一座丈高炉鼎。它通体泛着微微紫光,正是紫贝所造,原石的嶙峋斑驳并未琢磨,只在其上再嵌璀璨灵石。我定睛向其中看去,顿时双瞳微微放大,双拳不自觉握紧,湛蓝球体密密匝匝挤满炉鼎,在翻涌的血腥中起伏着相互撞击。
正诧异时,国师再起法阵,将霜晨和炉鼎圈入阵中,其阵运转,其光灼灼,二者之间的灵流缓缓交通,外缘的紫贝萤亮,灵石也递次幻着光,满盛的灵魄逐渐崩裂,最终消融入那赤红血腥。法核之中,芒白的光晕自法环一端缓缓亮起,渐渐向另一头汇聚,行流散徙,如泉赴壑。
国师的举动终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黄道存和白琼羽自山巅飞身而下,身后众人也开始向祭坛聚集,我从二人的背后向黄道存身边走去,与众人一起面对国师站定。一时无人出言,无人答话,只闻为歃仇而躁动的心跳声音。
“你们来的很快”,国师解下覆面,将其随手掷于地面之上:“但仍然迟了”,他抬起头,双手互相拍击,两眼直勾勾对向黄道存,待见他惊异的眼神,才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说:“如此修为毁于一旦,可惜可惜”。
“你是……”黄道存转身看向白琼羽,嘴唇微微翕动却迟迟没有说出名字,我突然意识到从确认国师出自南华寺后,他具体是谁竟长久以来仍是一个迷,他的掩饰得如此巧妙,以致从未被人猜出身份。
“子磐大师”,白琼羽声线低低,虽习惯压抑着情绪,却此刻也面露嫌恶:“竟然是你。”
眼前这个满面骄矜横暴,毫无底线,烧杀掳掠无所不为的年轻人,竟是印光和延明两位大师的师傅、与鬼车生死一战的英雄、那个在澜沧被奉为正义化身的南华法寺辉煌时代的奠基人和开创者-子磐大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人和子磐大师璞玉浑金般的形象格格不入,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化魄”,黄道存的灵音传过我耳畔。
“什么?”我和白琼羽齐齐看向黄道存。
“他取灵魄炼作丹丸,做修炼之用”,黄道存以肩臂轻触我和白琼羽,示意我二人少露声色,灵音随即再次响起:“当年他与鬼车一战,已过不惑之年,如今样貌二八之岁,便是小乘之境重塑道骨亦不可为,唯一可能便是他习了化魄之技,夺魄化魄均为禁术,他是如何习得?”黄道存话毕陷入沉思。
“是我”,国师打断了我们的交流,他斜着眼角瞥向众人,再拍了拍衣袖,只一句话便噎得众人无语:“被我戏耍百年,滋味如何?”见无人答他,他兀自继续道:“这蓬莱的小皇帝懦弱无能,只要我管他吃好喝好,辟个洞天给他了此残生,他便将浩渺疆土尽数交于我手,不再管臣民的死活,远不如我那两个徒儿,风骨俊俏,宁死不从,一言不如自绝经脉,将一身修为尽数还我,另一个更是宁愿我一剑取了他性命”,他巡视一周,而后低头嗤笑道:“我素来讨厌勉强他人,当然一一遂了他们心愿。”
一众愕然之间,周遭变得喧嚷,征讨谴责之声不绝。
“……还我师尊命来!”一黄袍修士剑指演武台上,紧蹙眉峰看向子磐,声音在突然沉寂下来的环境中分外嘹亮。
“让我看看你是何人”,子磐一手背于身后,另一手平平伸出,拇指和食指合围半环之势,指尖灵流闪烁,那修士被一股巨力拽至演武场中央,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惊得他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原来是缥缈峰”,子磐观他衣袍之上锦带桃花,微挑的嘴角掩饰不住内心的开怀:“你的师尊是李慕言吗?好巧。”言及此,他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开始无止歇的大笑:“她并不是失踪,她死了,自己要求的。”他顿了片刻,故作姿态继续:“真是奇怪的要求,你们这些正义之士,仁人君子,为何遇到点滴阻滞,便要寻死觅活?”他抬头看向那黄袍修士,问:“我不明白,你明白吗?”
“胡说八道”!那修士诘责道:“师妹尚未脱险,师尊怎会一心赴死?”
“你不信”?子磐虚虚前倾凑近黄袍修士,像是只等谁一声令下,就要扭断他的脖子,他挑着眉,问道:“若一切属实,你也要自戕谢罪吗?”
黄袍修士攥紧双拳,没有回答,只是如鹰隼般将视线直勾勾投在子磐身上,一时空气中的灵流像是凝在了当场,剑拔弩张间只听得到两道急促的呼吸声。
“罢了,既大家如此虚心求教,这次我便舍了彩头,告诉你们真相。”子磐收回前倾的身躯,不再看向那黄袍修士,转身踱远,长舒一口气,才回头继续道:“或者你们先猜一猜,那地图和暗道,是如何被影卫发现的?”
“哈哈哈哈”,骇人的笑声响彻天地,子磐此举无疑给刚才的提问作出了回答:“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有时真是蒙昧无知,愚不可及,竟想用一张假的汇合点详图跟我交换这血灵的性命,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能随意拿捏,知晓敌人的意图之后会轻易任其逃走的蠢钝之人吗?”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黄道存和白琼羽两相对视,甚至连那黄袍修士都被骇于当场,这些话虽出自子磐口中,却于情理上毫无破绽,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事实的真相。
“不过,她虽小黠大痴,却能迷途知返,被我寻到时,已对自己的行为懊悔莫及。她的决定错伤了数百人性命,自陈无颜苟活于世”,子磐抬头将视线对上黄袍修士的,一侧嘴角微微上翘:“佛曰:好喜妄语,死入地狱,为了救她,于是,我便顺道遂了她的愿。”
“你”!
子磐此话终引来众怒,层层环绕的人群逐渐紧缩,此时炉鼎中穿出汩汩之声,其上赤雾也渐渐喧腾了开来,霜晨仍是紧闭双目,额上冒出点点汗珠,炉鼎与她通过阵法相连,赤红血灵映满鼎上灵石,子磐盘坐法阵之中,旁若无人般运作灵流。
“当……”金属撞击的声音吸引了了众人的注意力,终于有几名缥缈宫的弟子按奈不住,想要乘其不备挥剑出击,没想到法诀仍捻于掌中,剑气尚未离体,便被子磐漫不经心的一道袭击定在当地,再不敢上前。
我向那几名修士所在看去,只见位置最靠前的黄袍修士已然错愕地立在当场,她右足在前,长靴之前方寸之地,扎着一颗奶白色布满螺纹的长钉,长钉直直嵌入地面,尾端仍在轻轻晃动,而它所在的地面近旁,却有银白金属七零八落,乃是修士所执通魂神兵。
我上前几步,拔出修士面前的长钉握于掌中,奶白钉身,自底部开始簪刻的平顺螺纹,这是传说中的蚀骨钉,穿魂索命,削金如泥。传闻中,这是子磐降服鬼车,以其脊骨亲手制作,赠与小徒的礼物。我无法想象当年的印光收到师尊的礼物时是如何开怀,正如我同样无法想象一个月前的印光看到师尊用这礼物掷向自己时是如何失望。
此刻,霜晨终于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她努力抬起眼皮,用破损的指尖拽了拽沉重的枷锁,她巡视周围,视线从我面上扫过,她并未对我关切的眼神做出反应,视线停在了我和她之间的炉鼎之上。她连忙转过身,对向盘坐的子磐,道:“尊者杀业太重,化魄术法违逆天命,妄动因果,绝无可能修得正果。但若迷途知返,再不执着捷径,进德修业,天道慈悲,仍可寄望后世,苦海无边,尊主应及早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