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43)
“你留我此生记忆入澜沧浩土再世为人,我赐下大乘真元助你渡幽冥之地”,再睁开眼,正对上魂官的黑沉的瞳仁,我知他无法拒绝这个交易,大乘真元千秋万载,渡沧海桑田而不陨,能保幽冥之地万年无虞。我微微一笑,假作征询:“如何?”我不在意怨魂嗜咬的疼痛,也不在意那些所谓“得”和“失”,我曾想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却一步行错无法挽回,霜晨离世后,我独自飞升,在仙乐梵音中抵达了曾无任向往的乐土。却此时才明白,我无心无欲,住于清净,却其实根本早已迷失了自己。她承受百年的痛苦寻我,而我只用一世的修为寻她,怎么看,还是我欠她更多。
“上仙真元永生不灭,怨魂嗜咬日夜煎熬,真人此举,等于弃了上仙真身,荒废一世修为”,他停顿片刻,还想继续劝我。
“无论如何,我都会做”,我伸臂示意,打断了他。
魂官有些烦躁,他向我摆了摆手:“罢了,幽冥之地暗无天日,你与她竟都未犹豫,滔天功德,我应下你又如何”,他垂眸思索片刻,而后继续:“只是真人大乘巅峰之境,满载此生记忆的三魂七魄,根本无力被下修界的脆弱真元所承载,一旦失衡,轻则疯魔,重则夭折。如此,该当如何?”
“好办”,我正色道:“将记忆封存识海之中,待入小乘之境,真元有力承载,再自然释出,便可。”
劫雷如磅礴鼓点,声声击中冥界赤土,一时烟尘迷蒙,山石飞溅。
“东海诸岛、缥缈峰中,自能寻得她的踪迹”,我解了真元,交与魂官,在入轮回道前,耳畔传来沉沉低语。这段话被逐字烙入我的骨血,身死魂消不能忘。
“东海诸岛,缥缈峰中……”,挟山超海,只为寻她归家,我不自觉地嘴角微翘,暗叹自己重活一世,竟会爱上同一个人。
久违了,霜晨。
我找到你了。
焚星在我掌间轻颤,延绵的痛楚使它惯于潜匿虚空,我轻抚它赤金剑身,看它在我面前隐为无形。曾几何时,它同茫白颀长的衍君共舞“辰天”,自晨光熹微,至夜阑沉沉,最后沉迷于语笑喧阗中乐不思蜀。如今,杂沓的人声犹在耳畔,它却只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正如我,和茕茕孑立于此世的霜晨。
我翻覆右掌,空无一物的掌心还驻留着焚星的余温,那剥肤之痛摧心剖肝,只是回想就已让我心颤。而那个纤弱无依的姑娘,却在暗无天日的幽冥之地独自承受了同样的彻心彻骨,两百年。坠入深渊的恐惧,延绵无尽的痛苦,难料的未来,和不知所在的爱人,恐怕已耗尽了她的勇气,更不用提她如今被囚于法阵,唯随波逐流,挣扎求存。
第二十七章
已是拂晓,我踏紫霄祥云步出无涯幻境,周身芒白霞光充溢,足下卷起的灵流轻溅开,于冷冽清光下荡开涟漪。我推开院门去寻黄道存,却发现他不在营中,正觉隐隐不安,便感应到无垢悲沮的器灵,即刻朝它所在飞掠而去。
陡壁悬崖下,灰败的山体寸草不生,裹着雪片的激风呼啸,途径此处,便如冰散瓦解,化作虚无。巨大的熔坑将山体劈落,像炙热的火盆燃得烈烈,流动的熔岩满盛坑体,其上浮火烛天之势,偶有冒失的一股搅扰开来,如滚开的水汩汩涌出,再顺着层叠的页岩淌下,将自己渐渐凝成山石。
此刻金乌已挂当空,漫□□霞赤红如火,无垢盘踞正中天幕之上,通体华彩流溢、浮光粼粼,虽身姿皎皎,但我仍能感到它器灵的轻颤,听到他无声的哀鸣。
黄道存、白琼羽和子明大师带着一众弟子沿山体分立,视线齐聚无垢之下的皑皑团云,我便也顺着那方向看去。山间澎湃云气被灼灼热浪逼得翻涌,层层叠叠,将视线遮了彻底,云气之下,熔坑的火舌舔舐,给迷蒙的云霭撕开了口子,当中若影若现的景象,和陵离山间颇为相似,人牲被自团云发出的剑气紧紧困住,从熔坑地底吸取灼热灵流,躯体被撩火舔得焦黑,发出刺鼻的作呕气味。这是一个典型的魂勾结构,正是“乾坤”所述大阵形制,而那阵眼,显见正居迷蒙云气之中。
足下焚火烈烈,虽离地千尺,仍热力直扑而上,烹热了空气,也烤得靴底滋滋作响。我上前几步,于绝壁前驻足,运转心法安抚无垢,但它器灵不安,纵是境界突破,我也经几番波折才再将它囊入虚空之中。黄道存远远向我道一声“恭喜”,身后众人也拱手致意,我回礼,而后随一众直退到近处的山林。
弟子烹茶后便不再打扰,临时搭建的营帐里只有我和黄、白三人。面前铺开的详图上已绘了阵眼所在,除开山林和熔坑,另一个阵眼位于东西横贯的陵离江。我轻抚图上标记,默念藏剑之诀,与无垢的器灵沟通。
前日景象于脑海闪回,长河落日,风微浪稳,赤红晚霞映了漫天。无垢盘踞赤缎之上,周身红光盈盈,它微微蜷曲,倏地挥出鞭身,灵流自江面呼啸而过,让河水断流,再随其散逸合拢。只那一瞬,江底情景映入眼帘,阵眼赫立水流正中,五彩晶石支撑,磅礴剑气为帘,巨大的魂钩自阵眼当中穿过,锚接的方向正是河流上游。我睁开眼,看向黄道存,问:“请问门主,水中魂钩通往何处?”
黄道存以指尖轻点卷轴,陵离江下游不远,水流蜿蜒之处,有一处山石突出河滩,被仔细地标上了红点。他轻轻敲击桌面,道:“魂钩锚接此处,如来坐像开山而凿,石像基座正是人牲。”
一时间,我双唇微张,竟愣在当处。想是水流之中人牲难以固定,这些人竟想出主意,将其填压石像之下,以万钧重量定其身,这种设计颇有创意,若不是阵法阴邪,我甚至想击掌赞叹这绝妙的变通。回过神来,我看向二人:“如此,大阵阵眼都已标注图中了。”
“没错”,黄道存点点头:“如今贤侄已然突破,修为大成,按理说,破阵之日便在当前。但是,如今状况,破阵仍有困难。”他指向陵离山谷中石厅的阵眼,看向我:“此处虽有迷障所护,但破障多次,已能轻松进入”,接着,他再指向那日的熔坑:“熔坑焦金流石,焚火烈烈,火系术法强横,但我之‘若水’尚能掣肘”,他最后调动指尖朝向陵离江的正中:“而此处,却无法可解,阵眼位于江面之下,只能泅水靠近,而水下气息匮乏,难以驱动灵力,故此阵眼……暂难得破。”
“不”,我轻轻放下托着下颌的手,将视线从卷轴上收回:“不,此阵可破”,我平静地说。
“盘坐宁心,松静自然”,霜晨绕着盘坐林间的我踱步,一边低声念着口诀,一边揶揄道:“天哥哥,你要学这避水诀,是想下水给我捞珍珠吗?”我并未睁眼,只是将嘴角咧了一条细缝,一边运动灵流,一边回答道:“是是是,给你捞珍珠”,我隐隐记得,不久之后,潭底灵石最终嵌入了霜晨云鬓上的发簪,这似乎是我学这无极门术法的初衷。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再次施用这避水之诀竟在二百年后,如此生死存亡之时。可见人生无常,难料得失。
无法详述缘由,我只好正色着撒了个谎:“那日天道宗追凶后,我自典籍习得避水之诀,如今刚有小成,正好派上用场。”
黄道存和白琼羽两相相视,难以相信今日的好运气,等我再复述一次,才确认一切并非我的玩笑。那一刻黄道存脸上露出的久违笑容,让我想起了黑夜尽头的晨曦。
翌日起身,黄道存和白琼羽已在营地忙碌许久,众人将由祝湛、子明和青仪带领,在大阵边缘等待,而我和黄、白二人,轻车简行各自上路,去往既定的阵眼,待火流星升空,便同时与阵眼交兵。
我飞掠蓬莱仙岛,向阵眼所在掠去,从云蒸雾绕的当空俯视大地,岛中山峦中心高、外周低,正中三方山峦围护的盆地,被云气遮蔽,正是大阵披覆皇城所在,而陵离江自它南侧山巅发出,正滚滚奔涌,西归大海。
只等了片刻,火流星便自上空呼啸而过,提醒我已是破阵之时。我终究不愿面对人牲的血腥,宁愿直接与阵眼中的剑气交兵。默念心法,我将周身灵流束拢,施避水法诀于其上,再将其织成致密灵网裹覆全身。随后,我召无垢于掌中,默念山海剑法,击出一道剑气,剑气过处,江水断流,在水流断开的当口,我以目力确定阵眼所在,朝那处泅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