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26)
“嗯?”黄道存有些坐不住了。虽直觉延明大师此刻圆寂很不正常,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同是地位修为数一数二的南华法寺延明大师,会在到达天道宗的第二天,便被袭击致死。一时不查,掌间灵流紊乱,竟将茶盏捏了粉碎。
“有何线索?”他放下已成齑粉的杯盏,急急问道。
“我查验过大师遗体,枕后三枚金针,一束所发,一击致命。”黄宇燃继续道:“针束在事后被人取出,而后拭去血迹,摆出圆寂姿态,置遗体于榻上,掩人耳目。只是凶手有些匆忙,残存血迹滴落颈部,查看伤口内,可见螺旋纹样形如尖锥,似是南华蚀骨针。”
“蚀骨针,不正是延明大师自己的独门技法么?”灰疏不知何时到了我身边,一掌护住那半张小脸对我耳语:“奇怪。”
传闻延明大师出家之前为南留医修,一手银针耍得出神入化,后来机缘巧合,被当时南华寺的住持子磐大师收为弟子,于是以针为器,修炼南华凿金之术,逐渐技法醇熟,无人能出其右,于是子磐大师至无极之地,与神兽鬼车生死一战,取其骨,炼出七十二根蚀骨针赠予这唯一徒儿。自此,这师徒情谊也流传澜沧,成为佳话。“没错,是挺奇怪的。”我应了灰疏,自言自语道:“凶手是谁?杀人之后不立刻离开,而是劳师动众假作圆寂,这是为何?”
此刻院中人来人往,一些人得了指令匆匆离开,另一些为了复命急急赶来,黄道存面色威严坐于亭中,山中管事拿着纸笔一边速速写着什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亭前被询问的修士列着长队,一一躬身回话,围墙上更是趴了一群抓耳挠腮的猴子,一边吃着果子,一边探头探脑看着热闹。
“以蚀骨针杀人应是为隐藏自身修为出处。而收拾遗体,说明凶手必定听闻昨日堂内所议,知我已炼出持魄之器,恐我束魄于影壁之前;他将遗体伪作圆寂,静待身死魂消,是为作伪身份。”莫泠儿柔柔的声音在我右首骤起,我偏头看去,只见灰疏不知何时已经走开,莫泠儿此刻正站在他刚才呆的地方,轻靠我身后的石墙,闭目推敲着回答我:“隐藏实力、身份,越是如此,却越说明他与大师关系斐然。欲盖弥彰、处心积虑,反倒弄巧成拙。”话毕她睁眼平视前方,视线正对上往此处走的黄宇燃,她并未停顿,继续道:“以蚀骨针杀人,又知晓堂上内情,那他最有可能的出处,其实是,”说着,莫泠儿双瞳微微放大,看着刚刚站在我们面前的黄宇燃,说道:“大师的同行之人。”
然而,黄宇燃却朝她摇了摇头,皱眉道:“延明大师独自进山,父亲亲自接待,并无侍者同行。”
“是吗?”莫泠儿柳眉微微蹙起,黄宇燃的答案让她疑惑更多,她轻倚墙壁闭目思索,又得半晌,才自言自语道:“既无同行之人,那凶手是谁?他如何入得主峰?又如何逃脱?”
我偏头看向小院里被鲜花簇拥的木造小楼,若莫泠儿的推测不错,如今这间卧室作为凶手唯一确定到过的地方,可能留下了仅存的线索,于是,我微抬下颌,示意黄宇燃:“屋内情况如何?”
“屋内干净整洁,陈设并无破损,我细细勘验过,并未找到与凶手有关的线索。”黄宇燃道。
我望向紧闭的卧室门,轻轻叹气道:“如此说来,又是死局了。”我倚上身后石墙,长长舒出胸中浊气。
仙灵草之灾、夺魄之祸、印光大师之死,看似不相关的这些事,被我们推动发展,最终都相继走向了死局。这虽然让人沮丧,却也像冥冥之中,事实的真相在重重迷雾那头引导我们寻到它的一个机缘。
我越过莫泠儿走向小楼,一手推上门间厚重卷帘,抬步回头对二人说:“我想亲自勘验一次。”黄宇燃点点头,答道:“进吧,我去与父亲说。”他向门上禁制施法,一阵灵流流转,我得已进入屋内。
延明大师的遗体被小心安置榻上,他唇色苍白,面部有些浮肿,双眼紧闭,神色安详,咋一看去,像在沉睡一般。大师的床榻是普通的木塌,没有高高的床架,也没有遮光的纱帘,他身着玄色中衣,宝钻袈裟堆叠齐整置于塌旁矮凳上,枕边放着紫檀念珠,珠串上的赤色珊瑚在这肃穆环境中依然璀璨生辉。我一寸寸扫视他的躯体,目光最终停在他右手上,抬起右臂,只见中指的甲床旁,玄色墨迹仍未结块,应是书写时不慎晕染;掌心有一抹红印,但并无伤口;除此之外,他双脚仅仅穿了布靴,并未缚绑腿。
我转头查看周围环境,塌前一方茶桌,周围摆着四张圆凳,桌上一把水壶,四只茶杯倒扣茶盘之中;茶桌左手是笔墨齐全的书案,案上并无纸张灵帛,书案旁的椅子并未收起,它被稍稍拉出,椅背还有些许歪斜,我紧靠着斜放的椅背将自己塞进书案和椅子的间隙,而后抬手模拟了书写的动作,视线骤然停留,笔架下方与书案相连处也有一缕墨迹,我伸手去摸了摸,思索片刻,再伸出手指擦了擦那个空空如也的砚台内壁。胸中疑惑丛生,我拉开茶桌旁的圆凳,揭开水壶查看内壁,而后将四只茶杯口沿用眼神仔细看过,我抬起头,对刚进门的黄宇燃说:“师兄,屋内陈设有人动过吗?”
“没有,只有第一个发现异常的弟子和我进来过,而他见了异状早已慌神失措,并未在屋内久留。”黄宇燃回答。
“取银针来。”我点点头,没再客气:“还要水。”
黄宇燃愣了一愣,而后拉开门帘低声吩咐。我将温水倒入四只茶盏和水壶之中,轻轻摇匀,而后逐一用银针查验,果不其然,其中一只茶杯中的银针变得乌青发亮。
“下毒?”黄宇燃疑惑道:“你怎么想到的?”
银针变黑,我的推测也有了依据,我拉开茶桌旁另一条圆凳,请黄宇燃坐下:“大师身着中衣,脱了袈裟佛珠,取了绑腿,这一切都说明他不打算再见外人,他要休息了;或者可以这么说,此时但凡他要见的人,与他必定特别熟悉,让他无须悉心整饬。”
我起身行至书案旁,指着斜放的座椅解释道:“根据弟子证言,大师昨夜回房后,要他伺候了笔墨;大师在议事堂也说,他要去信南华寺;大师为天道宗贵客,房间定有人日日洒扫。但这房中椅子倾斜,笔架之下还留有潮湿墨迹;所有这一切,提示着大师昨夜回房以后,不但‘想’写信,而且已经‘在’写信了。那么,是谁在他写信之后,将这砚台毛笔一一清洗了想遮掩此事?”
黄宇燃闻言,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人进房间时,大师正在书案前书写,客人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他不慎将墨迹蹭到了指尖和……”他指着那尊紫檀笔架继续道:“这笔架之上。”
“没错,凶手进入卧室,打断了大师的书写,而后,”我走向茶桌,端起那只泡着乌青银针的茶杯:“饮茶之时,将毒药下到茶水之中,骗得大师饮下。”我顿了顿:“大师中毒之后,真元虚弱,于是蚀骨针出,一击毙命。”
“接着清洗茶具,砚台,毛笔?”黄宇燃抬着眉毛,恍然大悟道。
“指尖笔架留了墨迹,而毛笔潮湿,砚台洁净;茶壶干洁,而被茶杯倒扣的桌面却有一圈水渍;所以,凶手杀人之后,清洗了笔墨砚台,倒掉了茶水,处置遗体后,收拾了房间。”我闭上眼,又睁开,道:“最后,带走了大师写的东西。”
“对啊!大师昨晚说是要‘给师兄去信,确认倒扣莲座上的莲蓬来历’,难道?”黄宇燃已在茶桌旁坐下,指尖轻叩桌面向我示意。
“没错。”捋顺了猜测,我也吐了一口长气才继续道:“关键就在于那封信的内容,定会暴露‘夺魄之人’来自何处。”
“我去禀告父亲。”话毕,黄宇燃站起,推了门帘走出屋外,门帘阻隔,让他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守住禁制,以免闲杂人等进入。”
“是!”门外弟子们齐声应道。
之后半日,黄宇燃也再没能顾得上我。屋内分析一番,我只能确定大师遇害的经过,却没能推算出凶手的身份,自觉心灰意冷。于是在屋内枯坐,直至日暮才走出这宅院。
此时院中人群已经散去,遗体也已被安置往主峰的祭台。我绕着引凰居慢慢踱步,想再寻些线索,行至花园尽头,我正低头拂开眼前的柳枝,想去屋后查看一番,再抬头时,前方蓦然出现一道纤瘦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