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黑下来,篝火温暖的光变得明亮,外头欢声笑语,帐里聂云卿却发起了高烧。
孟晚流用刀刃割了块麻布,里面裹上雪,做成一个冰包按在聂云卿的额头上。
她动作很慢,因为来自身体的疼痛仍未消失,连置放冰包都用的是慢动作,他的面容在她眼前就异常清晰。
细密的眼睫,挺秀的鼻,柔软的嘴唇,光是看着就如一幅美人画。这让女性都会嫉妒的美貌,偏偏主人桀骜,幼时的乖顺在时光中再也找不回来。
尽管不想承认,但她知道眼前的人是最最陌生的人。他从未信她,也从未顺从她。
她想起小时候的玫瑰花圃,她定要摘那朵最漂亮的玫瑰,甚至刻意趁父亲没注意下手,然而摘到的一瞬间,花刺也毫不留情地扎进她幼嫩的肌肤。
那天她哭了很久很久,也痛也委屈,她不敢说疼,因为她毁的是很贵的玫瑰。但手是真的疼,心也是真的难过。
聂云卿于她似乎就是这样的存在,让她疼也让她委屈,可她不敢说。如果他知道抛弃他成全大局的人是他的师父,他会怎么想?
她将冰冷的刀面贴在他柔软的脸颊上,企图获取一丝平静,却听见他模模糊糊说了两个字,惊得她连忙坐回去。
他说:“师父。”
她怎么配的起这个称呼?
犹疑之际,她听见他又唤了一声“师父”,心神不宁地等他的下文,他却又沉沉睡去了。
到底是她曾养过的小苗子,除了宠着还能怎样。她知道她确实不够优秀,但是可以努力呀。古人最重视名声,她希望在她的干预下,他就算没有美名,也不至于臭名昭著。
她知道,他是有才能的。
太平宫。
明烛高燃,亮堂四方,把每个人的眉目照的清楚,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自己的见解,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气氛。
在座都是股肱,皇帝也颇为头疼,眼底烦躁一闪而过。
这时外面传来人声:“报,北疆大战告捷!”
“宣他进来。”皇帝坐直身子,有了精神。
李公公亲自去接捷报,呈给皇帝。
皇帝一目十行浏览完,心中已有定论,他问:“此番谈和,爱卿们心下可有人选?”
如果说捷报让人有些怔愣,谈和就很平常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把礼部几个老臣提完名,等待陛下筛选。
说是老臣,并不都是年纪大的,有的是谈和经验丰富,能让大秦少点损失。
其他人说完,就只剩下丞相。他始终一言不发,像是在沉吟。
“程爱卿另有人选吗?”皇帝感兴趣地问。
“陛下也说了,此次乃大捷,若使臣与昔日无异,岂不堕我大国威风?不若直从北疆挑人。”程登语气尖锐,让一众人哑口无言。
皇帝也沉默了一下,然后沉吟着说:“北疆现由圣刀主事,圣刀出使过于轻率,原来的崔将军颇有武艺,就是太刚愎自用了,不妥。”
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人,“程爱卿,你说让聂云卿去如何?他昔日曾是你府上门客,你应当知晓他的才能。”
看陛下神色,是很坚决了,他只有顺着话说,“陛下眼光自不会错。”
君命如山,饶是身为丞相他也无法抗拒。不过这次胜了,料想那个少年处境应该会好不少。
“好,那朕便派他去。”
议事结束,朝臣们散去。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无边的寂静落入眼中,心也仿佛寂冷了许多。
“臣弟求见陛下。”
语声打破那份难言的心境,皇帝抬眼,皇弟跪在殿外,于是边走过去边说:“都是自家人,有何好跪的?”
李默优雅起身,恭谨顺从走流程,“谢陛下。”
平昌王的礼仪向来是挑不出错处的,昔日父皇在时就多次夸奖其行止,礼部也时常向他讨教些礼仪方面的事。
皇帝瞅着他,忽然悟到了什么,笑问:“你也是为北疆一事来的?”除了礼部,参与谈和事宜最多的就是他这个王爷。他是大秦的脸面,有他把关,车鞠提的要求不会太过分。
“是。臣弟听闻此战大捷,想着陛下应当要派使臣了,是以斗胆进谏。”李默不卑不亢,咬字微慢清晰。
皇帝随手一引让他坐下,“怎么,惰儿还想再去北疆见见蛮夷?”是漫不经心又调侃的语调。
李默却如临大敌,正色道:“臣弟绝无此意,此番前来只是想举荐一人一同出使。聂大人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若无武人相护,恐受欺压。北疆有勇将名舟山,由他陪同,我大秦定能谈的稳妥。”
皇帝一拍脑门,满是悔意,“朕竟是忘了聂爱卿只是个文臣,险些闹了笑话,还是皇弟想的周到。”
于是出使的名单就这么定了下来,被连夜发往北疆。
北疆的雪到翌日中午终于停了下来,一派纯白圣洁之中,营地安静得过分——昨夜庆祝得太晚,很多人临近天亮才睡去,这时还未醒来。
孟晚流则守着聂云卿寸步不离,夜里高烧反反复复,她忙着给他降温,眼都不敢眨一下。要知道在这种物质条件匮乏的封建社会,稍不留神小命就交代了。
舟山掀开帐子进来,见她还直挺挺地杵在聂云卿床跟前,有些诧异。在他看来,他们俩的关系似乎太近了。
“圣刀歇会儿吧,再这么杵着,聂大人人都快给吓醒了。”舟山似乎刚刚起来,鬓边碎发还有点乱。
孟晚流也不是逞强的刀。既然有人替,她当然乐意休息,毕竟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面对突如其来的挑战。
看着她出去,舟山又有些茫然——说她和聂云卿关系特殊,甩手时也毫不留恋,当真奇怪。
第三日的清晨,聂云卿醒了。
他睁眼时,有人正在为他擦洗面部,一阵暖融融软绵绵的触感在他皮肤上四处游走,让他几乎无力抵抗。
视线清晰后,他才知道为他清洗的哪是人,是把刀!
那刀把帕子在自己身上裹了一圈,小心翼翼往他脸上擦来抹去,时不时控制不住力度,把他脸颊都擦红了。
但是责备的话在喉中酝酿了一瞬就烟消云散。偶尔,虚幻的温暖也让人不敢惊破,比如在他浑身疼痛时送上的热巾帕。
却是孟晚流先开口,见他醒来,惊讶地道:“何时醒的,可饿了,身上痛不痛?”
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似的问过来,聂云卿昏沉的大脑反而一个都接收不到,他迟钝地眨了眨眼,像撞到树上晕掉的兔子。
苍白的脸色,无辜的眼神,甚至还有她用力过度在脸颊上留下的小红晕。这副模样激起了孟晚流潜在的母爱,她差点看直了眼。
然而只能看不可亵玩,因为身为一把刀,她的感知能力真的很有限。
“水。”他终于开口。
孟晚流立刻勾着茶壶倒了一大杯水,以高超的技能端着杯子递到他眼前。
聂云卿伸手接过,滚烫的掌缘与她一触即分,他将水一饮而尽。
“多谢,我已无大碍,圣刀不必再管我。”像是一杯水把人都喝清醒了,他看她的目光冷静而遥远。
“先吃点东西吧。”她不由分说地从墙角的木盒里盛出一碗热腾腾的粥,晃晃悠悠呈到他面前,逼他不得不接。
聂云卿接过,再次道谢。她遂满意地走了。
她走后,那碗粥被他完完整整浇到外面的雪地里。粥是洁白的,雪是洁白的,唯一不同的大抵是粥会冒出新鲜的热气,很快这点区别也没了。
回身时他身子一晃,因为多日未曾进食而眩晕,但他从始至终没对那碗粥起念头。
温情总是淡薄,与其等幕布被戳破,不如一开始就不沉沦。
过段时间舟山也来了,同样端着碗粥。
又是粥……聂云卿目光冷的跟刀片似的。
然而舟山跟那把刀不同,他一边把粥递给他,一边大大咧咧席地而坐,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走的样子。
他先是讲了讲秦军是怎么胜的,又着重赞扬他带来的潮西军作战能力多么突出。这场战役其实算是惨胜,死的人很多,但潮西军生还的是最多的。
舟山兴致高昂地讲,到头来一看,聂云卿表情泛泛,不像感兴趣的模样。他天生直肠子,就问:“聂大人难道不为他们高兴或惋惜吗?”他试图从聂云卿的脸上找寻一点痕迹,却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