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和库什一战,又用度超支,户部实在挤不出钱支付赈灾款粮。再者,江南省的乡绅也自愿为朝廷分忧……”
“自愿?”秦栩君挑眉,“折子里,阳湖知县束俊才的话又是何意?程太师解释解释呢?”
程博简倒也沉着:“束知县的意思,乡绅大户们虽是自愿,但朝廷也要给个体恤的态度。所以内阁商议后,决定改借为征,同时给这些募集了钱粮的大户,御赐匾额,以示圣恩。”
秦栩君差点被这不要脸的回答给逗笑了。
拿了人家的钱,然后给人家甜言蜜语的意思呗。
“听上去好像没错,可细细一想,这不是拿着朕的名头,去干那霸道强占之事?侵占了人家的钱粮,便给个圣恩。朕的圣恩,到底是太值钱了,还是不值钱了?”
程博简一听,此话不善,倒也郑重起来:“皇上若有异议,容内阁再行商议,拿出新方案,再呈圣览。”
秦栩君真是毫不给面子:“朕上朝,不就是为了议事。还要再议干嘛,就在这早朝上议呗。”
眼神一斜,瞥向了一言不发的聂闻中。
“聂大学士,你也是阁臣,你来说说?”
聂闻中一个惊愣,立即出列。他身材矮小,站在百官队伍里从来都不显山不露水,偏偏又是个自负的性子,深恨自己外形上的局限。
朝中一直有个传闻,说聂大学士为了显高,在朝靴里加了好几个鞋垫。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高不过其他阁臣,哪怕站在头排,也生生低下去一块。
可是皇上为何突然就瞄准了他?
难道今日,这位憋了太久的内阁大学士,竟要凹位出道了?
第109章 上行下效
头一天上朝的少年皇帝,放着满朝文武和肱骨重臣不给眼色,竟然独独在人群中一眼看中自己。
聂闻中不可能不激动。
但激动之余,他还是保持着重臣该有的镇定。他立刻就想到了程博简。
虽然自己阴暗的内心每天都盼着这位“恩师”爆血管啦、被抄家啦……但表面上,他还是跟“恩师”紧密相连。毕竟在庞大的帝国机器中,恩师才是最最重要的那个人物。
至于宝座上的少年皇帝。
来势汹汹。只是,前途未卜。很可能昨天的强势夺朝,只是他的一鼓作气。夺权易、掌权却难。他虽然坐上了宝府,却很难说能不能坐稳。
聂闻中虽然激动,却也不敢在这样关键的当口,将宝押到弘晖皇帝身上。
他小心翼翼执圭躬身:“回皇上。筹集赈灾用度一时,阳湖县不是第一例,前年叶前省雪灾、去年河西省旱灾,都是由当地富户募集的赈灾钱粮。户部没有专项开支,便从日后的税收中慢慢减除补足,也不算亏待他们了。”
秦栩君面无表情,看不出是赞赏还是嫌弃,淡淡地道:“按你这说法。朝廷背信弃义、侵占地方富户利益已是习以为常?”
背信弃义、侵占!这用词,太不客气了。
聂闻中一凛,已知皇帝不好应付,又应道:“皇上言重,国库空虚,实在是捉襟见肘,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历来解决赈灾问题的最佳方案了。”
秦栩君挑眉:“别说这么大一个国家,便是小小的一个家庭,若过不下去,也得讲究个开源节流。整日进典当行,定是败落之相。聂大学士,你说是不是?”
站在大正殿上的文武百官,皆已看出来皇帝对此事极为不满,之所以问聂闻中,说明皇帝对程太师已经产生信任危机。
他再也不是万事不问、放权于程太师的那个弘晖皇帝。
聂闻中更是惊出一身冷汗,虽是炎热的夏天,却只觉得周身冰冷,这个大殿虽然站满了人,可所有人都宛若木桩,没人会出来替他解围。
这是场考验。
“皇上说得对。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不是长久之计。程太师之决策,是眼下能解此困局的唯
一方案。非常时期,宜上下一心、共渡难关。”
百官听着,心里皆想,到底这聂大学士还是站在程太师一边,学生就是学生,再有龃龉,关键时刻依然牢不可破啊。
只有程博简已开始对聂闻中进行腹诽。
这个忘恩负义的,几句话就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显得全是我程博简的决策,跟他们倒是毫无关系了。若事情做对了,我程博简眼下这情势在皇帝面前也捞不着什么好处;可要惹出乱子,就是我程博简一个人的责任。
如此隐晦的甩锅,自然不止程博简一个人听出来,皇帝大人也听出来了。
这个聂闻中,真是老奸巨滑、两面三刀,这样的人一定很好用啊。
当然,皇帝大人还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忧是喜。
他缓缓地道:“民间有句俗语:上梁不正下梁歪。江南省今年还出过一桩侵占田产重案,想来你们也该知道。国库固然重要,百姓私产也该受到保护。乡绅富户和普通百姓的家产,只是要规矩经营、勤劳所得,无论是朝廷还是旁人,都没有权利侵占。朝廷以募集名义强行摊派,富户就会以别的名目再往下搜刮。侵占田产案,就是明证。朝廷是上梁,自己首先要行得正,否则让各级官吏如何秉公办事?”
殿内百官纷纷抬起头,震惊地望着皇帝。
在这大正殿朝会多年,有些还是宁宗朝过来的老臣,何曾听过这个帝国的最高决策者,说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宝座上那个俊美的少年,果真是大靖朝的废物皇帝吗?
为何他说的话、他行的事,半点儿都不废物,甚至还很有见识、很有胆魄?
户部尚书昨天已经“告老还乡”,左侍郎虞德昌听着皇帝和聂闻中的对答,简直如芒在背。
他再也忍不住,越众而出:“臣户部侍郎虞德昌。臣以为,皇上所言极是。历年赈灾款项由富户筹集,筹集之后朝廷又不如数补足,总以圣恩的形式免除赋税去弥补富户的亏空。免税,是富户侵占百姓田产的根源。他们侵占的田产越多,免除的税额就越大,流失的其实是国库应得的赋税!”
虞德昌的话,无疑是在死寂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大石,文武百官不由你看着
我、我看着你,心想着,虞大人今天是吃了什么豹子胆,竟然把这事都给说出来了?
这层纸一捅破,上得罪程太师,下得罪大靖诸多地方乡绅,虞侍郎啊虞侍郎,你想当尚书,是不是急了点?
秦栩君的脸色已是铁青。
他只知朝廷要一言九鼎,只知朝廷若不诚信,难免上行下效,却不知道在免税的恩惠里头,还有这样一桩隐患。
秦栩君环视着殿内诸臣,开口道:“流云山庄停建,款项用于归还阳湖县赈灾款项。”
第110章 皇帝的耳朵
“流云山庄?”
程博简和聂闻中齐齐惊呼,就连鼓足勇气出来发言的虞德昌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望着皇帝。
何止他们三个,整个大正殿的文武百官都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给惊到。
流云山庄是皇家别苑之一,在京城北郊三十里外。如果说兴云山庄是山清水秀的避暑胜地,那流云山庄就是水肥草美的度假福地。
早先这里只有一大片狩猎场,前些年竟然在广袤的草原上发现了温泉,内廷当即决定,要在此处兴建行宫,因天高云淡气候宜人,被命名为“流云山庄”。
从山庄开建起,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年,眼看着已经到了最轰轰烈烈的时刻,孙太后明里暗里不知道提了多少次,往后可是要去那温泉区过冬的。皇帝竟突然喊停?
程博简正色道:“皇上三思。流云山庄规模庞大、投入不菲,贸然停建,损失重大。”
这说辞,不出秦栩君所料。他端坐如松、眼神冷若冰霜:“你也知道投入不菲?建了五年,年年投入不菲,这无底洞还准备再砸几年?砸到将大靖国库掏空、将大靖国力拖挎?”
程博简也不相让:“当初决定开建,亦是皇上亲自下的旨意。”
“五年前,朕十三岁,敢问太师,朕亲政了吗?这旨意是如何下的,别人不清楚,太师总该清楚吧?”
如此咄咄逼人,程博简的脸色已是极为难看。
次辅邬思明一看这僵持的局面,立即出来打圆场。
“回皇上,太师也是一片好意。这流云山庄是皇上为太后冬日颐养所建,是皇上的一片孝心。眼下山庄已初规雏形,突然停工,让太后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