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着唇颔首,“南方风物,确与京都多有不同,平民百姓多食米粉,陛下若有兴趣,臣改日可请陛下一试。”
“薛卿会做米粉?”皇帝眼睛一亮,好像发现了什么宝物一般。
“臣幼时全靠祖母做米粉为生,后来祖母年迈,臣便替祖母操持过几年。”
皇帝脸上兴味更深,郑冲心底的热切却淡了几分,虽然他看起来倒确实没有妻室。
“薛卿如此能干,以后可要多在宫中走动。”
他正要点头称是,便听皇帝接着道:“阿姐,你说是不是?”
他的心蓦地一悬,空气中飘来桃花的香气。
“薛大人文章练达——”他蓦地抬眼,她含笑的眼似乎愣了一下,却在下一刻被笑容隐去,“又与陛下年纪相近,多亲近些,也是好的。”她话锋一转,接着对郑冲笑道:“陛下年少,兼听则明,太傅跟老臣们也要多费费心呐。”
他终于明白,所谓夫人……陈夫人……原来是平南侯家的少夫人……
一直捏在掌心的茶杯终于被他放下,所有的不甘、怨怼、怀疑、痛苦都在这一刻忽然烟消云散,他甚至有点笑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可能……
“先生前程似锦,非我能攀也,先生的厚爱,我会记在心里。”
这个在他脑海中不停响起的声音——忽然安静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情根深种,还有所谓的前程似锦,所有的借口终于都有了理由。
桃花飘落的声音,春风拂动树梢的声音,忽然又清晰了起来。
宴席很快散去,薛行简不紧不慢地跟在周易身后一起向宫门走去,周易絮絮叨叨的声音便从前面传来:“你今天竟然没跟郑老头顶嘴!”
陈碌翻了个白眼,“那是你没看见他今天被怀瑾堵得多难看。”
“这么勇吗?”周易捏着扇柄口沫横飞,陈碌脸色又冷了几分,“不信,你自己问——”他和周易齐齐回头,行简却如入无人之境,不徐不疾地从他二人中间走了过去。
周易看了他一眼,发生了什么?怎么魂都没了?
陈碌皱眉回想,就是皇上说要吃他做的米粉……
周易:米啥?
陈碌:笨死了,连这个都不知道。
周易:“我!”
“这不是平南侯的二公子吗?失敬失敬。”
二人一愣,不由同时转头,来者也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一贯不对付的户部主事小儿子王自中。
陈碌面色一冷,便听王自中身边那人接着道:“诶,王兄,人家现在是细柳军虎贲营的士兵 了。”
“可不是,真是恭喜武状元了!”
陈碌面色更寒,袖中拳头更是铮铮作响,眼见得下一秒便要处袖亮招,一旁的周易一把扯住他衣袖,正要开口反击——
“那就谢过几位了,”薛行简却不知何时又踱到了他们面前,“也祝几位早日混到八品以上的官职。”
薛行简早晨走出家门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不过个把时辰就会回来,却不曾想到,日近黄昏,他还坐在梨花巷的酒肆里。
陈碌涨红着脸,磕磕巴巴地对他说:“你今天得了官职,又被御赐宫中行走,本、本该帮你好好、好好庆祝的……嗝……”
周易摇扇子的力气又大了几把,“你别跟他见怪,”说着,他又推了烂醉如泥的陈碌一把,“他这口气憋了十年了,就挨着今天要扬眉吐气一把,没想到……殿下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职位……”
薛行简神色平淡,他看了周易一眼,便听后者接着道:“陈……咳,驸马故去之后,殿下便一直有意压制陈家,这次也……”
他打断他,“我听说,细柳军曾是我朝最精锐的部队。”
“啊,现在也仅次于纪家的风林军吧。”
“而虎贲营是细柳军最核心的组成。”他举起面前的酒杯晃了晃。
“唔……”
“已经近十年不曾在世家中招过人了。”
周易扇子一合,“好像是这样!”
不过,他眉头接着一皱,“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他侧头云淡风轻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他问了一个三岁孩子才会问的问题,“我在观槿楼喝了三个月的茶。”
“啊——哦……”
他笑了笑,状若无意的开口:“驸马之前跟殿下关系很好吧。”
“驸马?哦……”周易下颌顶着扇柄微一沉吟,“算不上多好,但也不能说不好。
“没有话本子里举案齐眉那么好,但也绝不是怨偶。”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想到了一些市井流传的传言。
“那时候世家各族送年龄合适的小孩去宫中伴读,驸马与殿下再差也是一起长大的情谊,而且……”他神秘地凑近他,“这事儿这几年已经少人提起了,但几个世家的族长都晓得,当年殿下放弃了文武双全品貌一流的纪少将军,而选择了当时每日斗鸡走狗的……驸马,这多少……也是有情分的嘛!”
十六岁,她就已经觉得自己是明日黄花了吗……
他忽然笑了一下,倒看的周易一愣,然而下一刻,他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样的情分还不算举案齐眉吗?”
周易揉了揉眼,“那是你不知道当年殿下和驸马,在清风楼为着个小倌儿大打出手……呃,还输了。”
他随手端起酒杯,清醇的酒香无声在鼻间蔓延端,他悠悠道:“那是个断袖?”
“嗯,”周易点头,“……你怎么又知道?”
不然呢,他颔首抿了口清甜的酒液,唇角却不自觉的勾起。
不然,她怎么会输?
第七章 男宠
夜深人静,总是容易唤醒白日的记忆。
明玉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冷白的月光落在桌面上,又落在脚下。
踏入琼林苑的第一眼她便看见了他。
他和所有的新科进士们穿了一样的青袍,戴了一样的进士冠,只是身形又清减了几分……萧启挨着她低声道:“姐,今年的状元比探花好看。”
她一本正经似的又看了他一眼,随意的“嗯”一声,岂止是好看,他的声音也很好听。
翠微问她为何不直接向他挑明身份,让他晓得其中的利害,或许他自己便会知难而退了,不然今日一见,误会只怕更深,若日后当真为相,也会对她心怀芥蒂。
“他心胸没有那么狭隘。”她低头把灯花挑亮。
翠微不解:“那就更没有隐瞒身份的必要了不是吗?”
她有些好笑的单手撑腮望着她,正要开口,寒碧正好挑了帘子进来,闻言道:“你怎么这么愣啊,薛先生认识的是夫人,拒绝先生的自然也得是夫人,而日后要与薛先生在朝堂共事的——是殿下。”
翠微皱眉看她:“有区别?”
寒碧气得鼓了脸,她失笑,区别?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小女儿家的一点矫情的坚持,说出来惹人发笑,但她还是没有向他坦白身份的勇气,至少那时候没有……
她害怕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厌恶,看到疏远……
那是陈夫人和薛先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不愿冒任何风险去破坏它。
郑冲今天的兴致似乎格外好,寒暄时的废话便也格外多,她想了想,想起郑冲有个今年及笄的女儿,不由笑了一声。
然而不过片刻,当薛行简提及自己曾贩卖米粉为业时,他眼底的热切却突然冷淡了许多,她不动声色的将一切收入眼底。
如果不是郭守义死得突然,又怎么轮得到他做太傅。
“薛卿如此能干,以后可要多在宫中走动,”萧启回头, “阿姐,你说是不是?”
她心里了然,不由笑着看了他一眼,“薛大人文章练达……”他却蓦地抬眼,她一愣,几乎是下意识的躲闪,不过很快便被她用笑容掩去,“……又与陛下年纪相近,多亲近些,也是好的。”
她状若随意地别开眼,接着对郑冲笑道:“陛下年少,兼听则明,太傅跟老臣们也要多费费心呐。”
郑冲捻着胡子含笑称是,她心底的紧张也忽然被风吹散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没有厌恶……没有怀疑,似乎只为确认她的名字一般,平静而坦然。
终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她忽略掉释然后那点空落落的遗憾,把杯里的冷茶一饮而尽,重新上床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