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跄的脚步霍然停住,萧启蓦然停在厅央,昏黄的烛光将他半边身子都笼在暗影里,他却仍然倔强的站在那里,好似孤立无援也仍不肯认输的末路英雄。
眼底闪过心疼,明玉深吸口气,侧手在后,扶住一边的桌子,“不说你们还未真正大婚,即便她今日已是皇后,传出了这样的事情,你真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傻子吗?”
“可阿絮是无辜的!”他霍地回头,满眼皆是血丝,“她是被陷害的!如今她尸骨未寒——”
“证据呢?萧启我问你,证据呢?”
“我——”
“圣人以德服人,常人以理服人,这两头,你觉得你占哪个?”她站在台上看着他,目光沉重。
“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他们这样颠倒黑白——”
“萧启,”她启步走进他,“你是皇帝不假,但也不是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大家都不是傻子!大家都有眼睛和耳朵,会自己看自己听,还会自己思考!”
“这样明显的栽赃,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吗?”萧启大喊。
“既然明显,那证据呢?”
萧启呼吸骤然急促,酒意早已溶进血里。
眼见他脸色越来越红,甚至连脖子都泛上了一层不自然的红色,明玉眼神一软,抬起的手却被萧启猛地打开。
明玉显然一愣,便见对方正如同看仇敌般盯着自己,“证据,哈哈哈哈哈,阿姐管我要证据,”他面色一厉,“是真以为我不忍心吗?”
她蹙眉:“萧启,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十四年了,我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清醒的了。”他朗声笑道。
脚步缓缓后退,萧启紧紧盯着她,眼神里逐渐透出一股决然。
“阿姐,夜深了,你该回公主府了。”
灯深人寂,雨势未停,朱红的大门缓缓开启。
一直候在马车边的秦五立刻迎上前,“殿——”
明玉直接绕过他,径直抽刀斩断缰绳,一勒马缰翻身上马。
秦五蓦地愣住,“殿下?”
“吁——”骏马在雨中长鸣,她反手勒住缰绳。
她眨眨眼,雨水模糊了视线,看,不用皇后过门,现在,这皇宫便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
“驾——”鞭子狠狠落下,她策马冲进雨中。
“殿下!”
将所有的低喊全都抛在身后,明玉俯身抓住缰绳,策马扬鞭,快速穿过寂静的街巷。
雨势越来越大,雨夜里的街道黑黢黢的仿似没有尽头,心里那点彷徨却越来越清楚。
而与此同时,她的理智也越来越清醒,府门已经出现在眼前,明玉一个翻身,利落地下马。
谁能想到,最后将这盆脏水泼向她的,不是什么尚书侍郎,也不是什么王侯公孙。
——而是她的亲弟弟。
归来
一夜过去,雨还在下。
从帷帐里望出去,似天仍未明一般,将整个世界都陷在晦暗的空气里。
明玉翻身坐起,起身下床。
屋内没有点灯,所有的物体都蒙着一层灰调,连光也是灰暗的,明玉随手抽过一边的披帛,寒碧大概就在门外。
窗外还在淅淅沥沥地响着,她走到书案边,窗棱的暗影落在脸上,仿佛一张巨网,将她的人生整个地困住。
她一抬手,将整张网推开,凉润的风立刻拂上来。
泥土湿润的气息扑在鼻间,窗对面的李树,白色的小花零零落落地散在泥土里,枝叶间却在一夜后又冒出了许多新绿。
檐下的水缸滴答滴答的泛着涟漪,门外的寒碧听到声响立刻敲了敲门:“殿下,起身吗?”
视线落到头顶晦暗不明的天空,明玉答非所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寒碧却毫无意外:“估摸这一会儿,刚散朝。”
这么快,她负手在后,“进来吧,与我讲讲朝中现在怎么样了?”
“是。”
门扉开启又关阖的声音响起,寒碧在她身后的珠帘外停下,“陛下抓了安海,有意将这桩事往栽赃上引。朝臣都言,一个小小的御用监司监,怎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和通天的手腕……”
一个司监是难有,但公主可以啊。
“然后呢?”她淡淡道。
“户部侍郎说安海是您提拔的人……”
“那么急,”屋檐的落雨砸在窗沿边,明玉微笑,“他这样连掩饰的耐心都没有,如何能成大事。”
寒碧一默,似一时不知道是不该顺着她说下去般,明玉也毫不在意,“朝里那群老狐狸怎么说?”
“几位大人……一时都被唬住了……”
他们大概是被皇帝的操作给吓傻了吧,估计心里正盘算着,用一个无足轻重的准皇后搬到摄政十余年的长公主,高,真是高!
她侧过身,走回书案前,将镇纸从光洁的纸面上压过,“我是不是该沐浴一下,等待他废我的旨意了?”
寒碧抬起的手一滞,面色立刻白了三分,明玉却仿若不见,拾起一边的狼毫,提笔蘸墨。
“兰台的大人们联名参奏李家,指责李家这三年来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引起无数怨声,不仅有损天家威仪,更有伤社稷,根本不堪国丈之名。而且……”
明玉俯身落墨,“而且什么?”
“而且那萍娘原是她家的表小姐,往日里也常做男装打扮,二人一贯行止亲密,也尝引发流言,误以为二人是夫妻……”
沉腕,折锋,转墨,黑色的墨迹在宣白的纸面上游走,“那看来,他们今天的朝会一定很精彩了。”
“兰台张谏议更是站出来指责李氏祸国,离间天家,戕害社稷,直接恳求陛下贬李氏为庶人,罢黜李氏的父兄,将其一族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入。”
顿墨,颤笔,“这朝上,深谋远虑的何止一人,”她起身,收笔,“原来,他也在等这一天……”
寒碧接着道:“听说陛下的脸色,当时便青了……”
“那许是他前一晚酒喝得太多了吧。”明玉置笔,虽远在鄂州,却依然能影响着兰台的一举一动,当初选张晨续,怕是费了他不少心思吧,也难怪……他整个人竟消瘦成那样。
手伸得这么长,他也不怕皇帝怨他……
她微向后仰,寒碧立刻配合的移开镇纸,将整张纸举起来放在她面前。
那是个“義”字,是我甘愿为羊,而成全大义。
“他之前恨我与朝臣站在一起‘与他为敌’,所以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暗示朝臣可以将这盆脏水泼给我。”她看着面前的字冷笑一声,“他还真是舍小我,全大我呢。”
“那、难道陛下就这么相信那李娘子?”
她笑着退后,拿起盆边的毛巾,“毕竟,相信她本来就不是清白的,更难吧。”
“那陛下这次——”
“他现在应该更恨我了吧。”她放下毛巾,重新坐回书案后的圈椅中。
“那殿下……”
“你看看父皇给我留的烂摊子,当年后宫也没少纳,儿子却就生了这么一个。”
寒碧一愣,似是她话语里的随意所惊到,明玉侧头看向她,对她宽慰地笑了笑,“不急,大不了便在府中圈禁一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她这么说,寒碧的眼眶却刷地红了,“殿下这么苦心筹码,不也是为了陛下好吗,他怎么能……”
“他好不好的也就那样了,重要的是天底下看着我们的那人。”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此时雨已经快停了,能看见雨幕中低飞的燕子,在一个短暂的滑翔之后,再次飞跃屋檐,飞到视线看不见的地方。
“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思绪蓦地被拉回,明玉回过神,寒碧立刻会意,朝着门边道:“是什么事?”
“启禀殿下,是吏部的尚书侍郎来探您的病了。”
“殿下?”寒碧回头。
一丝玩味爬上眼角,明玉勾唇笑道:“我似乎没有称病。”只是单纯的没去朝会而已。
“是。”
“那就让他们进来吧。请他们去偏厅坐,给他们上去年的陈茶。”
“是。”门外的秦五立刻应声退下。
“平常也不见他们这么关心您,偏挑这个时候来,图什么呢?这不是给您添堵吗?”见她作势要起身,寒碧立刻上前扶住她。
她失笑,“图什么?见了不就知道图什么了吗。”
沉水的香味淡淡飘散,屋檐的落雨三三两两地滴落,一壶陈年旧茶,早就喝得与白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