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明玉还拉着他的手,她知道他还要回去向萧启复命,而他若在这里待得过久,不说皇帝疑心,外面也要传出些什么来。
他低头,柔软的吻落在她的手背,她任他将她的手放回大氅里,“不会很久的。”
她点头。
窗外不知惊起了什么,木槿树的枯枝突然跌落一大片积雪。
殿门的声音开启又关闭,他没有再回头。
明玉靠在榻上,突然想起一句以前在书里看过的诗——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可惜现在是冬天,没有梨花,只有雪花。
萧明启
转眼,夜幕降临,烛影灯深。
明玉如往常一般歪在榻上翻一本旧书。
书页已经微微泛黄,边角处也被磨得毛了边儿,这是她少时写的游记。
字句虽不免朴拙,却仍不失少年意气的风趣。
那时候年纪小,就总想着有一天能如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侠客一般,在经历了无数纠葛恩怨后,与昔日仇人一笑泯恩仇,然后挥一挥衣袖,飘然而去。
然而长大后的她却被困在了红墙黄瓦的宫城之中,注定一生都要为其所缚……
没有人跟她一笑泯恩仇,倒有人会恩将仇报……
珠帘拂动,室内响起蹑手蹑脚的脚步声。
明玉侧个身,又换了个姿势。
“姐……”少年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
她缓缓抬头,好像才看见他似的。
萧启冲她笑了笑,不知从哪儿搬了个圆凳挨着她坐下,“……姐,今天……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将目光再次落回书上,声音平淡:“那是什么意思?”
他微一沉吟,“那些都是气话……气阿姐不肯帮我,反而跟那些外人站在一起……”
“萧明启。”
她捏着书的手一顿,“嚯”地将书放下。
萧启面色一肃,自他登基以来,几乎再也没人这么叫过他。
他不由蹙眉,但明玉沉静的脸色显然在气势上压了他一头。
“他们是你的臣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便是:‘天家无家事’,你又还年轻,更压不住他们。”
她微微侧头:“我知道,这么说你肯定要不服气,但我也想过了,能让我惯走捷径的弟弟选了这么一条艰难重重的道的人,一定非比寻常。”
她话锋骤然一转,倒惹得萧启明显一愣。
他原本都做好接受一顿臭骂的准备了……
薛行简有一句说到了他的软处,他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而他怎么也不该在她生辰这天当众跟她顶撞……
明玉低头微笑:“总归是你自己要娶老婆,以后过日子也是你跟她过。我也相信你肯定是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既然如此,想做便去做吧。”
萧启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阿姐的意思是……不反对了?”
“娶妻是你自己的事,立后是国家的事。至于怎么跟前朝平衡,你也不小了,不如就用这次试试手吧。”
萧启简直要对薛行简佩服得五体投地,“真的?阿姐会站在我这边了?”
明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她弟弟果然一向狡猾。
她将书卷合好放回案上,漫不经心道:“你是我弟弟,我自然会站在你这边。”
接着,她似笑非笑地转向一脸喜色的他:“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等你迎她入未央宫那天。”
对方一愣,几乎是本能地皱眉,明玉唇边的笑容扩大,甚至有些好心情地拍了拍他肩膀:“天晚了,回去安置吧。”
打发了萧启,她却也再无心看书。
那柄四君子的“梅花”扇,在手中,合起打开,打开合起——
“时辰也不早了,”寒碧进来替她换茶,“殿下不如也早些安歇?”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扇子“啪”地在手中打开,又被她缓缓合上。
眼神落在前方虚无的一点,仿佛一切都落在眼里,又仿佛一切都无法落入眼中。
“既然……”寒碧斟酌的声音响起,“那姑娘母家势弱,陛下又执意要立她。
“殿下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帮那女子抬抬身份,将来进宫,也能念殿下的情,若生下太子,也只对殿下百利而无一害啊。”
她将折扇合拢,扇坠绕在指尖,扇子在空中饶了个圈,又回到她手中,“这话是不假,只她还未必是那块料,而且……”
她将扇子抵在膝头,眼神渐冷,微微一笑:“或许,早有人捷足先登了呢?”
“那陛下……”
她接过她递来的姜茶,“市井出身,怎么那么巧,就能叫启儿遇上。卫子夫歌女出身,后面还站着个平阳公主呢。且等等吧,”她颔首饮茶,“指不定后面还有什么牛鬼蛇神呢……”
而他既然选了这么一条将所有交易都摆在桌下的弯路,那她就看看,她教养了十年的弟弟,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风波初起
“薛行简!”
屋门被猛地推开,寂静的夜里,几只老鸦簌簌飞起。
薛行简从书架后抬头。
而郑敏月已几乎冲到他面前:“你那是什么意思!拒绝了爹爹的举荐,却偏要流放到那鸟不拉屎的鄂州去”
“嗯。”他眉头不动,不紧不慢地将书籍在书架上摆好。
“莫非你希望下次回娘家时,继续被你嫂子嘲讽——嫁了个专吃软饭的小白脸吗?”
郑敏月一窒,“你——”
他却侧首对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意味不明:“莲星也是爱主心切,我没什么见怪的。”
他将书摆好,也不看她,负手便往外间走。
郑敏月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后,却在他不管不顾地坐在下人坐的矮凳上时脚步一顿,本能地嫌恶让她后退了半步。
薛行简也不管她:“岳丈的呵护之意,我自然明白——但也总不能让奶奶一直在娘家抬不起头来,不是?”
说到后面,他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郑敏月被他说得脸色一红,他唇边的弧度更大,眼底的笑意却愈冷,“鄂州山高路远,我也不舍奶奶跟着我奔波,你便留在京中。若觉得无聊,便回娘家小住几日,一切随你开心。”
郑敏月闻言表情顿时一松,但那喜悦也不过稍纵即逝,她立刻皱了眉,虽然可以不用跟他去那穷地方受苦,但是……
“你一个人……”
薛行简微微一笑:“奶奶在担心什么?”
他话锋一转,微微颔首:“我就算有那个心,只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吗?”
她面色一缓,倒也是……
但她随即面色一肃:“那你!你、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要带那个贱人去?!”
他脸色倏地一沉:“奶奶慎言!”
她似被他猛地吓到,但随即强烈的不满翻上眼球,“你——”
他站起来打断她:“此行是为民生,是奉旨为百姓谋福祉,我一个人走,没有其他人——奶奶这话若是传到外面,传到圣上耳朵里,还当我是借机外出,花天酒地去了。”
他转过身,“到时不止我,连奶奶的名声也要受影响。”
郑敏月脸色瞬变,如打翻了调色盘般,最后似乎终归是不用离京受苦的念头占了上风——
她面色渐缓,便不由有些讪讪:“那个……”
行简垂下眸,白皙的脸庞在朦胧的烛影下透出几分空前的脆弱,他笑了笑,仿佛委曲求全般开口:“罢了,我过了年便要动身,你便安心的做你的少奶奶便好。”
她点点头,不由有些势弱……但独守空闺的寂寞与空虚终归在心中累积已久……
尤其是在出嫁后,在与昔日的小姐妹见面时,眼见她们眉眼间每逢提起那事儿时掩不住的春色,便彷如一根毒针刺进她的心理,令她的心整个的蠢蠢欲动起来。
“你那里……”她抬起头,缓缓靠近他,“薛大哥,其实……可能只是你心理上……我们……”
他看她一眼,脸上笑容不变,却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手:“若真的只是心理上,又何必这么委屈奶奶——是真的……”
她似突然发了狂:“你是不是心里还念着她!才不肯碰我!”
薛行简蹙眉,眼底却闪起几分兴味:“奶奶是觉得自己不如她?”
她面色涨红:“怎么可能?!”
他转过身,不等她再说下去:“那奶奶怕什么?我的身体,是太医亲自诊断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