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显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而她已经在棋盘前落座,含笑看着他。
寒碧立刻会意,将球拿了还给外面等待的孩子。
他微微颔首,依言在她对面落座。
她落白子,开门见山。
“陛下渐长,先生此举,不怕被归为长公主一党吗?”
他笑了笑:“夫人是觉得,长公主与陛下是对立的两派吗?”
她眼底骤然掠过锋芒,他唇边笑意却随之加深:“如果不是,我维护的也是陛下的利益。”
“夫人如何称呼?”他落子。
她不动声色:“我夫家姓陈。”
“夫人温雅大方,陈先生定也是人中龙凤。如若有缘,还望夫人引荐。”
她闻言浅笑:“外子已亡故多年。”
风声一寂,她唇边笑容不改,指下白子紧追不舍,“先生不必介怀。”
他低头,却再没开口。
明玉也不介意,只当他是年纪轻,一时抹不开面皮。
乍暖还寒的春风拂过面颊,撩动乌黑的发丝,明玉缕了缕长发,杏白的花瓣缓缓迤地。
很快,棋局逆转,黑白二子再一次分庭抗礼。
面前的人棋势沉稳,却锋芒毕现。
而她——
力求每一步都稳扎稳打,力求将所有的伤害都降到最低——她或许还会赢,但也注定赢得惨烈。
“我输了。”
他似是意外的抬头。
她对他释然一笑,笑意温柔如春水:“谢先生为我解惑。”
他明显一怔,“棋局尚未决出胜负,夫人这样倒令我枉担了这声谢。”
明玉起身。
他仍然坚持:“请夫人为我解惑。”
她挑眉,任寒碧为她披上披风,“你想知道?”
“是。”他肯定地点头。
浅白的杏花飘落在她猩红的披风上,她看着他清俊的脸庞,昔日少时的顽性突然跑了出来——
她莞尔一笑:“因为先生容止醉人,我甘愿认输了。”
他一愣,脸色蓦地涨红。
明玉噗嗤一笑,连日来的紧绷忽地就散去了。
远处,有青山在碧蓝天空下若隐若现。
她退后一步,微微正色,俯身一揖:“祝先生金榜题名。”
他怔怔地看着她,似仍无法完全回神。
明玉笑了笑,转身离去。
答案?
——他就是答案。
当他坐在她原本的位置将她陷入泥泞的黑子救活,棋盘上杀伐之间尽是青年人的朝气——她突然便明白,或许皇帝也是这样,他虽然还年轻,却终究会取代她。
他是冉冉新生的太阳,甚至,已经能独当一面……
而她,已经老了……虽然还能逗逗年轻的孩子,但终究是老了……
不过,朝廷将有这样的人才,终究是幸事。
这样好的事,又在庙里,怎么能不去还愿——
——希望以后朝廷多些这样赏心悦目的漂亮官员。
日影渐斜。
她从前殿出来,蓦地,她脚步一顿。
那个人正立在杏花树下,微风拂动,拂落他垂在两鬓的发带。
他看向她的眼神依然认真而平静,她却偏看出几分少年人的执拗。
她缓步上前,笑道:“看来先生,是不信我了?”
他的脸又是一红,却没接她的话,只在她走近时方压着声音,不急不徐道:“……信,但后山山路难行,我陪夫人下山吧。”
明玉一愣,眼底闪过明显的惊讶。
或许是那天的阳光太好,或许是那天在佛前许下的心愿终归是不灵了,她竟鬼使神差道:“好啊。”
山风清瑟,空气微潮。
她侧头看了下远处的青山,既然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便走到底吧……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她笑道。
他笑,却仿佛并不想再做纠缠,“重要的是夫人已经找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说着,他抬手便从旁边的树上摘下两个果子来,“这后山其实也不算荒僻,山下的佃户也常到这里采集野菜野果。”把浮尘蹭去,他手一伸,把最红的那个递给她。
“回去尝尝,是城里买不到的。”
她有些意外的看向他。
“谢谢。”
二人一时都有些默默,明玉摸着手里的果子,并不光滑的表皮上甚至还有道不明显的疤痕。
“这后山,”他打破沉默,“虽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却也有野草山花,天高云阔。夫人闲时也可多来走走,四九城方寸之地……容易熬人。”
她闻言侧头——他脸上依旧是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只在耳根处泛起了可疑的红色——
她故意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多来找你吗?”
他明显一滞,耳根的红瞬间烧到脸上——
“……夫人若来,怀瑾自当相陪。”
“怀瑾?”
——他这样的,若是掉进京都红粉骷髅地,怕是连渣都不剩。
“是。”
他一侧头,定定望住她:“怀瑾握瑜的怀瑾,是我的字。”
她蓦地一怔。
他眼中的光亮的惊人,彷如十五夜的圆月。尤其在说到“握瑜”二字时,她的心似被猛地烫了一下,一瞬间,剩下的话突然都失去了言语。
她有些仓皇的别开眼,在心里唾弃自己。
萧明玉,你是一个人太久了吗……
只是一句无心的话而已……
而你,竟然像个十六七的小姑娘一样……
天高云阔,树叶沙沙作响,有飞鸟从空中飞过,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还年轻……才会那么容易对人好奇……也那么容易认真……
但是,你不是了……她微微蹙眉,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放缓。
你不该那样逗引他……以至于到现在连自己也不自在起来……
沉默在或轻或重的脚步声中蔓延,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谁都没有再靠近一步。
终于,远远的,已能看到官道的影子。
明玉暗暗松了口起,再抬头时,面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她率先开口:“今日……”
她的声音猛地被打断,呼喝声破风而来。
“驾——都滚开!”
她本能回头,铁锈的味道猛地贯入鼻间。
轰烈的马蹄声如踏在铁板上,轰隆隆一片在头顶炸开。
风刀刮在脸上,铁鞭凌风而来,浓重的血腥味一股劲儿的地冲进脑海——
明玉下意识想躲,却忽地被人抱住,她一愣——
风声、人声、烈马纷乱的嘶鸣声,忽然全部褪去。
整个世界倏地一静。
预感的疼痛却没有落下……
她愣了愣,而忽然间,急促的喘息蓦地在头顶清晰起来,所有的声音骤然回归。
她从他怀里怔怔抬头。
他惨白的脸上几乎一丝血色也无,却仍对她扯了扯嘴角,青筋暴起的额头瞬间汗如雨下。
明玉耳边“嗡”地一声,她抖着手去扶他,听见他说:“你还好吗?”
夕阳残血,落日的余晖落在城墙斑驳的石壁上。
四九城的官道上,一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疾驰而过。
车夫秦五顺手从一边对向而过的马车上接过竹筒,“夫人,已经查到了——纵马的是户部尚书何应臻的儿子何卞。”
明玉睁开眼睛,直接吩咐:“让马车在前面巷子停下,照旧回府——”又转向寒碧,“你随我进宫。”
“是。”
她重新闭上眼睛,敛去所有的情绪。
蔓延在鼻间的血腥味却仿佛仍未散去,他血肉模糊的背影又浮现在她脑海里。
铁鞭几乎劈开了他的后背,模糊的血肉黏在浸满了鲜血的碎布上。
她带来的侍从除去去请大夫的秦五,在把他背回寺院的厢房后,一半按住他的手脚,一半去撕他后背的衣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成盆的血水换了又换。
而她白着脸站在门边,望着他已经陷入昏迷的侧脸……却仍觉得腿软……
那一鞭,稍有不慎,便会要了他的命……
“你还好吗?”
脑海里蓦地响起他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抬手便去抽压在枕下的书简。
“你还好吗?”
摊开的书页上却尽是他苍白的脸和温柔得怕吓到她的双眼。
“你还好吗?”
她眼底浮起怒意,身为大试在即的士子,他难道连爱惜自己都不会吗?
“怀瑾握瑜的怀瑾,是我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