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两位拾遗从官衙快步走出,一起向宫城走去。
二人一路无话,面上皆是沉静的肃然。
宫门处早有内监候着,远远瞧见两位言官,彷如黑白两位无常。刘公公低着头上前,也不多话,领着二人直往宣室去。
宫中一切如常,却在所有的內侍宫女之间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情绪,所有人都不禁加快了脚步,放轻了呼吸。
太学的祠堂前吊死了学生,他脚下的青灰地砖上,是用鲜血写下的二十个字。
“朱门鹰犬贵,寒窑骨肉贱。流星荃不察,我血荐轩辕。”
整件事被国子监压了下来,直到三天后太学的几个学生连夜把血书的内容贴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才终于得以窥见天光。
宣室外的木槿花开了,炽红的花朵好似一簇簇燃烧的火焰,在这朱红的高墙内也不显分毫逊色。
他们站在殿外等刘公公进去通禀,门下省掌封驳、谏言,按理说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们来管……
内里宫娥打了帘来,二人颔首进去。
里面只有皇帝一人。
他见到他们似乎很开心,“魏大人向朕举荐了你们,朕也觉得该多给年轻人机会。”他笑眯眯道。
闻此一言,钱雨本能地低了头,他又觑了一边的薛行简一眼。
听说,皇帝一大清早就在朝会上发了脾气,阖宫上下,谁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
长公主却点了兰台协理,上面的人一推四五六,最后竟推了他们两个八品的出来挡事儿。
“事情闹到这一步,朕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兰台向来清流为众,以七贤为楷模,朕相信,你们会给朕,给天下士林一个圆满的交待。”
旁边的人神色不动,钱雨心里一凌,从宣室到国子监的路便走的更多了几分沉重。
此事本是大理寺主审,皇帝却特意把他们两位协理的八品小官叫到跟前,要他们给天下一个交待……
他若有所思的看向一旁一直面无表情的薛行简,八品的左拾遗对新科状元来说算不得恩重, 天子侍读兼宫中行走倒确实让不少人眼红了一阵,但到底是寒门出身……
而他……在右拾遗这个位置上不知待了多少年,年近四十,能力有限,也早就歇了往上爬的心。
皇帝这话,只能是说给薛行简听的……
想清楚这一点,他心底一松,先前被皇帝传唤的惊恐彻底散去。
薛行简却突然瞥了他一眼。
他别开眼,知道他是心里有了底。
然而,他看着不远处国子监门外的大理寺卿,这个底只怕兜不住他们所有人。
主事的大理寺卿江巍今年五十有七,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长须胖子,他揣着手打量了二人一眼,“殿下刚走,国子监祭酒已经告病回家了。”
眼见二人都没什么反应,他有些无趣的转身。
“死的是太学的学生,十五岁。”
旁边的司业赔笑道:“少年英才,我们也都很惋惜。又体谅他家中贫寒,所以答应帮忙安置葬礼,又给他们家一笔抚恤,也是朝廷仁义。哪知道他们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前几日突然变卦闹着不肯下葬。”
他顿了顿,见没人接话,便接着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教的,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三千两,这不,给我们祭酒都给气病了。”
江巍不说话,后面两位兰台的言官也都像锯了嘴的葫芦,司业抽了抽嘴角,大理寺不说,兰台挑了这么两个人,一定是故意的……
六月的日光燥热而晃眼,薛行简默默低头跟在二人身后,国子监的事,闹到这一步交给大理寺是理所当然,她却挑了兰台协理,又特意前来把祭酒调走……
她没有申斥任何人,甚至给所有人都留了面子,却也明晃晃的警告所有人,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就过去……
这就是执政十年的长公主的手腕吗……
但是,他的心忽地一软,雷厉风行的决断之下却是执政者少见的温柔……
“殿下很喜欢兰台的那位左拾遗?”
荷风四面亭,悬在亭边的浅色薄纱随风扬起,伴着幽幽荷香宛如腰肢柔软的舞女。
她落下一子,“你不喜欢他?”
“臣从来不夺人所爱。”
“你觉得他怎么样?”
“锋芒初露,城府颇深。”
明玉含笑不语,韩俊臣突然道:“殿下很喜欢他。”
她没有答他这句话,甚至有些百无聊赖的看向不远处藕荷间跃起的锦鲤。
而韩俊臣一向最是知情识趣。
于是他接着道:“卷宗臣都整理好了,就算殿下想换掉整个礼部,臣也有足够的人能顶上。”
锦鲤落入池中,溅起涟漪。
“不急,”她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到棋面上,“该你了。”
太学的学生大多来自京都世家,少部分也多是富庶的平民之家,只有零星的学生出身寒门,家境贫穷。
而后者,原本是连太学门口的石狮都没资格摸两下的,还是前几年新颁的政令,破格录取寒门学生中的佼佼者,准他们入太学同世家子弟一同读书,束脩全免,食住全包。
而这次死的学生,便来自豫州的贫农之家。
江巍捏着胡子眯着眼看底下黑压压的年轻学生,这些孩子的叔伯公爹他不是认识就是认识的人认识。
他又捏了一会儿胡子,而底下仍然是一片凝结的沉默,仿若最平静的海面。
江巍咳了两声,决定投石试水深,他刚要开口,下面却蓦地站起来一个瘦高的学生,他声音响亮,“大人,布告是我贴的,若有论罪,我甘愿受罚,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个问题希望大人能为我解惑。”
仿若巨石投入深海,搅起内里汹涌暗流,面上却是更沉的寂静。司业眼睛一瞪,“放肆!哪儿——”
江巍一摆手,“你说。”
“孔圣人讲‘有教无类’,何解?”
薛行简眸光一闪,江巍道:“圣人为师,因材施教,人人可教。”
“因材施教,是因人的姓氏还是身家多少?”
“王佑斌!你不要欺人太甚!”只见场下蓦地又立起一个青年,“你少要在这里含沙射影,张尔宁是他自己没能耐!吊死还偏要找个地方寻所有的人晦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吗?哗众取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看你那门下省跑腿的爹兜不兜得住!”
“怎么,在你们眼里人命不过几斤几两而已吗?!”少年的脸色由白转红,眼底瞬间腾起一片怒火。
“你是怎么进的太学,你心里没点儿数吗?”他对天一抱拳,“陛下恩赐,赐尔等入太学的机遇,便应战战兢兢俯首以对,如此搅乱治学,忘恩负义,小人行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正搅乱治学的人恰是尔等仰仗门第欺凌百姓的纨绔!”
“你骂谁!”
台下好似瞬间被人炸开了锅,学生们青色的衣袍顿时翻滚成波涛汹涌的怒浪,一片乌泱泱的喊骂声中一众学生滚打成一团,江巍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全似碎石沉入海底。
司业见势不好便要去官衙叫人,薛行简眼疾手快地拦住他。
司业一见是个八品的拾遗正要骂人,却见他快速的对江巍说了两句什么,江巍点点头,便有随从一路小跑着夺门而出。司业不由赞赏地看了他几眼,倒是省得他再跑一趟了。
但这份赞赏还没在眼底焐热,“咚——”吓得司业浑身一哆嗦,“咚——”浑厚的钟声几乎令天地震颤。
“咚——”
厮打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抬起头——那是他们每日早课的钟声。
江巍趁机拿戒尺狠狠敲了敲案板,“讲经治学之地,如此厮打,也不嫌辱没斯文!看清楚了,站在我身后的左拾遗——今年的新科状元,圣上御赐宫中行走,他也没有什么显赫的背景,圣上贤明,揽天下英才,从来不问英雄出处!”
“可谁都知道这几个月榜眼的门槛几乎被踏烂,状元门前却乏人问津,”王佑斌嗤笑道,“大人说的是面上的礼,可人心里的那杆秤却是偏的!”
“大人,”薛行简拱手一礼,“可否容下官说两句?”
江巍颔首,他从台上走下,平静的脸上,一双冷静的眼睛,正对上王佑斌的双眼。
“你说人心里的秤是偏的,但你连夜贴了满城布告,绝不是什么呜呼哀歌,恰是因为你还相信人心里的那杆秤是平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