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山解释得十分仔细,仿佛亲眼见过一般。
曾公亮在一旁听了,不禁抚掌大笑。
“这倒是有趣的很。包子一称吉祥顺耳,相比之下,馒头则是源于诸葛武侯平南蛮时祭江所用供物,与‘蛮头’谐音,似乎多了几分凶煞。我说店家,你这梅花馒头不如就改称梅花包子,既有新意又讨吉利,也不辜负了你家的独门秘方。若是能把名头打出去,说不定比那太学馒头卖得更好咧!”
“嘿嘿,客官高明!待小人回头跟浑家商量商量,能改便改了!”
那店家打个哈哈,就又径自忙活去了。
孙山笑道:
“看他这样子,多半是不会改了。”
曾公亮则不以为然。
“这店家圆润有余,精明不足。梅花馒头这等妙物他可想不出来,多半是出自他家娘子之手。只要真去商量了,以那巧思妇人的心智,当能明白这个噱头的好处。”
孙山不懂商贾事,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曾公亮夹起一个梅花馒头,或者说梅花包子,随口问道:
“如此趣闻我竟从未听说。怀仁啊,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如何得知?难道要告诉曾公亮自己的师父当年也曾拿到过这样的‘包子’?还是受赏众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官身的布衣百姓?
“哈哈,道听途说,或许只是谣传而已。”
“不,既然柳娘子也知道此事,应该就不是谣传。我猜啊,当年受赏的官员应该至少是侍制以上的高官,为数不多。又牵扯到天家私事,所以才没有在宫外传扬开来吧。”
“应是如此……”
然而孙山却记得,师父提及此事时只对金珠馒头说得详细,前因后果却一语带过,似乎有什么隐情。
曾公亮没再纠结此事,而是话锋回转,又重新说起了正题:
“其实我最在意的,还是柳娘子的姓名。”
“陈庭柳?有何深意?”
“柳儿是孤女,在宫中长大,不曾有过姓名。陈庭柳这个名字,应该是其自取的吧。不过嘛……”
曾公亮又夹起一个包子放进嘴里,待美美咽下,就脱口而出一句诗。
“庭柳依依作图景,乱絮菲菲为谁陈?”
诗句算不得多精妙,但一个包子下肚的功夫就能作成,曹子建一般的本事,还是足以彰显其才华。
孙山钦佩之余,也明白了曾公亮的意思。
“明仲兄是说,天下千姓万宗,为何独独姓陈?……难道说,是想攀上那内侍陈琳作为靠山?”
“多半就是如此!宦官无后,易为亲情所动。据我所知,陈琳膝下只有一个义子名叫陈保,之前不过是弓箭院中的一个落魄工匠,后因长相神似而被陈琳收为义子。从此之后陈保可算是得道升天,现在已是京城商贾中赫赫有名的陈员外了。而若是柳儿能受到陈琳的真心庇佑,那么不仅眼下可以安居无恙,未来重返后宫的机会也要大得多了……”
曾公亮的一番分析,最后化成了一句感叹:
“这位柳娘子,还真是不简单啊。”
曾公亮说得有理有据,可孙山却隐约觉得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陈庭柳自报家门时的语气,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太自然了,那绝不像是几天前才挖空心思想出的新名字。
可若非如此,这名字又是从何而来呢?
交锋
孙山有许多事情想跟曾公亮商量,但他又心虚得紧,怕回去得太迟不好交待。于是用完朝食,他谢绝了曾公亮同游大相国寺的邀请,急着赶回马行街。
“怀仁不必担忧,陈都知行事从不拖沓,既然昨日走了杏儿,今天便一定会有新人补上,断不会让那罗氏再有进屋的机会!”
这是临别前曾公亮留下的话,多少能让孙山心中稍安。而且有了前车之鉴,新来的侍女定是陈琳精挑细选出来的,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了吧?
孙山步履匆匆,思绪不宁。在天下第一的都城中疾行,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风景。
鹞山野犬梦,金玉汴水横。
雄心萧瑟处,只身入寒城。
回转至马行街,孙山赫然发现那城门,不,是院门上多了一块匾额——陈府。
这必然是今天一早才挂上去的,事实上,孙山还能在地面上辩认出工匠不久前离去的脚印。
孙山的眉头拧作了一团……并非不忿,他知道这块匾额是唯一合理的选择,难道还能挂个‘孙府’不成?他在意的是,陈庭柳这个姓名一下子就被搬到了台面上,而旁人的看法只会与曾公亮一致。
是谁做的推手?对眼下的局面有何影响?局中之人又会作何反应?这些关节,都不能不去考虑啊……
而此时,刚刚‘挂牌’的的陈府正门虚掩,无人守卫。
当然,孙山十分确定,这宅院四周肯定还有几处暗哨,仅凭不同寻常的气息和视线,他就能锁定三人……却不知是听命于天子还是太后。
反正孙山是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一个明面上的门神已经够受的了——此时他能清楚得听到门后有枪杆破空的声音,想来是那杨姓军士又在练枪了。
孙山轻轻推开正门,刚迈步进去,忽然心头一紧,汗毛倒竖,立刻下意识地往侧面一滚。只听一声闷响,却是一支铁枪飞过,正扎在大门的门板内侧,距离孙山方才的位置不过数寸。
“哈哈哈!你这措大胆小如鼠,反应倒是挺快。放心吧,本将手头有准,伤不着你的!”
杨姓军士高昂着头,缓缓走过来将门板上的铁枪拔下,还顺手耍了两个枪花。
孙山早从地上爬起,衣衫已经沾满尘土——这可是曾公亮借他的衣服!
“杨军将,如此行事既无礼又危险,却是有些过火了吧?”
孙山的话语中也已经带上了三分火气。
“过火?本将奉命守卫此宅,听见有人闯入,不知是何方宵小,这才掷枪震慑,有何不妥?”
孙山这下明白了,虚掩着大门,想好了说辞,根本就是设好的陷阱,为的就是整治自己一番。
可明白了又如何?
即便考上了贡士,孙山眼下也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白丁。而这位‘杨军将’,身在京城,又独自一人介入天家私事,品级想来不低。皇宋的确崇文抑武,但那也得是身份地位相仿才行。如若不然,难道县令可以骑到节度使头上吗?
所以这个哑巴亏,只能硬往下咽,让它烂在肚子里。
“杨军将忠于职守,辛苦了。”
孙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算是了结此事,而后就往内院走去。
却不曾想,那杨军将倒没有善罢甘休的打算。
“慢着!你昨晚一夜未归,不该给个交待吗?”
孙山扭头冷冷看了一眼,对上杨姓军士高高扬起的鼻孔,答道:
“我自会给夫人一个交待,这是我夫妻二人间的私事,就不劳杨军将费心了。”
孙山这句回答又硬气了几分,惹得那杨姓军士勃然大怒。
“放屁!什么夫妻?你个攀附裙带的穷措大,干着不要面皮的腌臜事,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你没卵子跑到外头躲着,却害得爷爷在门房守了一夜,觉都睡不踏实!”
原来是这个缘故。
孙山还以为他是得了谁的授意来找麻烦,现在看来,或许人家只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自己,才会因为一点小事借题发挥……是该喜还是该愁,又该如何回应呢?孙山又有点懵了。
“你叫什么名字?”
忽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不远处想起。孙山这才发现,陈庭柳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前院。
鹅黄的褶裙,淡蓝的褙子,灰色抹胸上的纹饰端庄大气,然而头顶仍是少女的发式。
孙山不懂女子的装束,但也知道这套打扮杂糅了少女与妇人的不同风格,似乎有些不妥。是罗氏有意为之,还是陈庭柳想借此表达些什么?
再看陈庭柳的神态,只见她面色平静,不现喜怒。这一开口就问那杨姓军士的名字,不知是要做什么。
“某家杨怀信,见过柳娘子!”
面对陈庭柳,那杨怀信显然不敢失礼。不过大概也仅限于此,低下的头垂下的眼里到底有几分真正的敬意,谁又看得清呢?
“好,杨怀信,我来给你个交待。昨晚孙山外出不会归还,我其实是知道的。但没有说明,害你守了一夜,是我的疏忽。我可以向你道歉,但是你对……我家相公出言不逊,污言秽语,又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