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太太(68)

“请教?”

李咨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放下手中茶盏,往前一推。

“可不是这么个礼数哟。而且你特意登门请教,再以官职相称,可就显不出诚意来咯!”

孙山看得出来,李咨在逗自己,也没有什么恶意。

估计就是想赚个叔父,世叔之类的称呼吧。

其实以他和自己恩师的交情,孙山叫一声世叔也挺合适。

可是初次请教,孙山却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

反正是李咨挑的头,不如直接逗回去好了!

回想起陈庭柳之前的一次失言,孙山邪魅一笑,站起身来,对李咨郑重一礼,说道:

“学生孙山,请李大人多多指教!”

三种官

“学生孙山,请李大人多多指教!”

若是让陈庭柳来听,肯定会说这句话一点毛病都没有。

在几百年后,百姓对官员,下官对上官,甚至平级官员之间,都是用大人来称呼的。

就是很正常的尊称嘛。

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大人这个词,一般是用来称呼家中父亲的。当然,用来称呼长者,老者,也不是不行。

反正孙山此时郑重其事地说出来,如此情境下,就好像认了干爹似的。

李咨确实被惊到了。

明明茶杯都放下了,竟然还被呛到连连咳嗽,然后满面通红,指着孙山嗔怪道:

“你这小子,不正经起来,倒是跟君复先生一模一样。”

“嘿嘿,师门传承嘛。”

是的,师父,还有师叔,学问武艺,都是高人风范。不过偶尔呢,也会有些非常之举,戏谑玩笑,洒脱开怀。甚至在纲常礼教上,林逋一门的观点和标准也是十分灵活实用的。

像李咨这种志同道合,相交甚欢的长辈,莫说玩笑一句大人,就是真的认作义父也没什么。

相比之下,到刘筠,孙奭面前喊一声大人试试?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李咨指着孙山又笑骂几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玩笑归玩笑,孙山重新落座之后,李咨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然后对孙山说道:

“怀仁,官场中事,其实并非我所长。别看我现在担任三司使,坐着紧要位置。可是一旦贴射法出了什么差错,我就得外放州郡了,甚至很可能数年之内不得回京。虽说在朝为官,谁都免不了起起落落。但我因贴射法而落,恐怕再难起复。怀仁,你可知是何原因啊?”

“因为贴射法得罪了人?”

“嗯,的确是损害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不过他们再怎么上手段,也只能贬我一时,不能压我一世。但问题就在于,贴射法,可不仅仅是一项法令啊。但凡朝中高官,都会将其视为上位者的问路之石。新帝登基,太后临朝,未来十年,甚至数十年,朝廷治理到底是一切照旧,还是日渐日新?我敢这么说,就是太后心里都没个定数!同意推行贴射法,其实就是太后的投石问路。若能顶住反对之声,把贴射法坚持下去,那么在这之后,肯定还会有其他新法一一上马,扫除朝野的积患弊病。若是坚持不住,贴射法被废……呵呵,可想而知,之后朝堂上定是萧规曹随,墨守成规,再难有新法冒头。”

“而李大人作为提倡新法的高官,肯定要被排除在政治中心之外……”

孙山很快明白了李咨的意思。不过随之而来的,则是进一步的困惑。

“听李大人的意思,似乎对朝中的局势颇感担忧。可是方才不是说过,连首相王钦若都没有对新法加以阻挠吗?难道说还有其他高官反对贴射法?”

李咨眯起眼睛,忽然提高了调门。

“王钦若,真奸臣也!……却是朝堂之上对贴射法态度最为温和的高官了。次相王曾虽未明确反对,但实际上是不支持贴射法的。他曾私下对我说,‘贴射法虽好,却不该在此时施行,应该等到天子亲政才对。’怀仁,王曾的想法,你可看透了?”

这是李咨的校考。

孙山连忙回想王曾其人……他曾献计太后,驱逐权相丁谓。在朝堂之上,也是尽心尽力维系着稳定。但此后太后有逾礼之举,或者任用亲党的时候,王曾都会第一时间站出来反对。

而且陈庭柳说过,王曾在许多事情上对太后有所妥协,其实都是为了护佑官家。一旦太后要发展自己的势力,踏过红线,王曾便不肯苟同了。

“王相是怕太后借变法之机,提拔亲附自己的官员,从而……威胁帝位?”

“正是如此!若是变法新政逐渐展开,势必会引发大量官员任免,给太后一系发展壮大的机会。而且祖宗法度,这变一下,那改一下,说不准哪一天,外戚可以当政,女子可以做官,那就真的离武唐不远了!这一点上,我其实也认同王曾的看法。”

女子做官?

这个可以有啊!

若是陈庭柳能光明正大地行走官场,他二人联手,再有什么艰难险阻也都不足为惧了。

不过这样的想法,开明如师父都未必能认同。

孙山也不打算在李咨面前语出惊人。只能随声附和道:

“李大人说得对,皇宋帝统,唯有赵氏,怎可任由他人觊觎?不过贴射法的确是善法,难道因为太后当政便要有意拖延,等上十年八年,甚至更久?”

“正是这个道理!若是太后行事不妥,任人唯亲,我自会上书反对。然而新法无罪啊!岂能因噎废食?可惜,王曾力求稳妥,吕夷简左右逢源,鲁宗道把帝统看得比什么都重,倒是跟王曾一个想法。放眼朝堂,支持革新变法的,恐怕也只有新任的枢密副使晏殊了。可是他在枢密院,除非事涉军兵,否则没他说话的份。眼下贴射法推行各地,还没出什么大乱子,所以朝堂上暂且平静。可一旦孙奭背后的那些人掀起反击,搞出些事情来,只靠我一人,怕是独木难支啊……”

孙山感受到了李咨的无奈与悲愤。

“李大人,不知我能做些什么?要不然我做一个关于茶贸的案戏……?”

“不可!怀仁啊,案戏一物新奇有趣,但毕竟只是个游戏。你用它来谈天说地,没问题。但若指向具体的人或事,就容易引火烧身。就像先前的西事图,大望族,话题很大,即使观点不同寻常,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但是妖人杀,你一张妖人牌直指当朝宰相,这不就惹出事端来了?眼下一波未平,你若是再用案戏议论茶法,出了乱子,谁都不会再保你了。还是低调一些,这是门好生意,扎扎实实地做下去就是了。”

李咨重新拿起了茶盏,润了润嗓子,而后说道:

“我方才跟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诉苦……好吧,并不全是为了诉苦。而是想告诉你,眼下我仕途艰难,完全是自己的选择。官场上有三种官,我偏偏选了最苦的一种来做,所以必然会有今天的处境。”

来了,这该是李咨最重要的经验之谈。孙山正襟危坐,诚心请教。

“还请李大人详细讲讲,是哪三种官?”

李咨清清嗓子,娓娓道来。

“第一种,党臣。他们有志同道合的同僚伙伴,拥有共同的目标和长远的利益。也正因为如此,不管职位如何变动,他们总能同声相和,互相扶持。像王曾,鲁宗道,晏殊,都是这样的官。眼下他们的朋党,可以称为帝党。有志一同,要守护官家亲政,防备刘氏的野心。党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平日里有多少人帮你,出了事,就有多少人连累你。若是两拨党臣利益相悖,就会发展成牛李党争那样的闹剧。”

孙山听得连连点头,当然不是想做党臣,只是觉得确实有这样的官。别人不说,宋庠,就非常适合做党臣,甚至是某个朋党的领袖。

“第二种,从臣。永远跟着别人走,并非因为信念,而是谁的声音大,权势高,就追在谁的身后。功利,钻营,这些词说出来,谁都是一脸嫌弃,可是这样做官的人却最多。而且若是手段讨巧,运气护佑,也能够出人头地。王钦若,吕夷简,不都是这样的官吗?王钦若跟着真宗走,吕夷简跟着太后走,一个二度为相,一个位列宰执。钻营到了极致,便可位极人臣。不过忠奸贤庸,就只能交给后人评说了。”

显然,李咨自己的选择并不在这两种之列。而孙山听到现在,也觉得自己做不了党臣或是从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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