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山恍然大悟,而陈庭柳则蹙起了柳眉,美目上翻,尽显不服。
“风闻奏事是御史台的职责,却不是专权吧?难道国朝有只许御史言事,不让他人开口的规矩?”
李咨很欣赏陈庭柳的这个表情,于是就多解释了几句。
“这样的规矩自是没有,朝中大小官员,上至宰相,下至县令,皆可上书言事。哪怕是平民百姓,也可以去敲登闻鼓,申诉不公。问题不在能不能说,而是声音有多大。如今案戏声势浩大,席卷京城,御史台觉得自身职能受到威胁,自然会想办法应对。而且你们别忘了,如今的御史中丞是谁?刘筠刘子仪啊!”
刘筠,是本次科举的主考官,而其平日的主职,便是御史中丞,也是台谏的最高长官。
孙山当然不会忘了,在琼林宴上,他与刘筠强辩西事,可是没给这位朝中大员留下半点好印象。
他曾听曾公亮说,琼林宴之后,刘筠逢人便说孙山狂妄无才,难成大器。直到后来,大文豪以诗词惊世。
虽然那些绝妙文字不是出自孙山之手,但他能收集到这些作品,显然也是得到了那些“大文豪”的认可。这怎么能叫狂妄无才,难成大器呢?
刘筠相当于被人打了脸,那之后便自称身体抱恙,一直在家休息,已经多日没有出现在御史台了。
这个消息,陈庭柳应该不知,她怒目横眉,在李咨面前抱怨道:
“这个刘筠,好歹也是一代名士,怎么器量如此狭小?”
李咨笑了笑,不自觉地摇摇头,而后说道:
“柳娘子这话就有些重了。刘子仪此人确实是傲气了些,不过他自视为天下名儒,德行清高。挟私报复的事情多半是不屑去做的,甚至会主动避嫌。我听说这几日他告病在家,并没有插手谏台中事。所以对怀仁的那些弹劾,应该是底下的御史自作主张。或是揣测上意,或是忧心日后前途,故而有所行动。”
“什么?”孙山又一次陷入惊讶之中,“李司使的意思是,眼下已经有弹劾我的奏章了吗?”
“是有几封,不过言辞不太激烈,罪名也小,应该是在试探上面的态度。不过上意也是微妙得很。太后没有亲自批复那几份弹章,而是转给了政事堂,由宰执定夺。”
宰执定夺,那不就是把弹劾孙山的奏章,交给了王钦若去处理吗?
孙山和陈庭柳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露出了惊叹的神色。
“太后这一招,真是高明啊!”
与御史台不同,多一个了解下情的渠道,上位者也是乐见其成的。但是孙山也好,案戏也好,都只是刚冒个头,还成不了气候。为了保住这只初生的小牛犊,去寒了整个御史台的心?刘娥当然不会这么做。
所以她把难题踢给了王钦若,正被孙山用剑尖指着的王钦若,硬给他造了个两难出来。
“眼下王相公可是难做得很啊!怀仁,你那张画着项疣的妖人牌,现在已经无人不知喽。他在大中祥符年间做下的那些恶事,正被人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评说。满京城的人都看着呢,要是王钦若顺着弹章下手整治你,说不定就要激起民愤。可是王钦若要是批驳了那些弹章,御史台能高兴吗?说不准转过头来,跟着这股风潮直接弹劾宰相!现在啊,就等着看咱们大宋首相和稀泥的水平了。”
事实证明,王钦若还是有点小聪明的,至少把眼下的两难局面给破了。
当天下午,案戏坊又迎来了权知开封府薛奎的大驾。
“政事堂有令,山郎案戏坊经营不谨,思虑不周,致使大量民众聚集于街道上等候,妨碍车马行人,更易催生祸患。现将店面予以关停,责令整改。即日起,本店面不得再接待滞留之客,只可售卖货品。店外已开设之摊位,则不在此禁令之列,可继续运营!”
这就是王钦若的权变之法。
山郎案戏坊再次于开张日关停!天子曾御驾亲临的店面,以后也不许再留客了!这就是对孙山的处罚。罚都罚了,御史台那边可以交待过去了。
不过相对地,案戏你还是可以照常售卖的,包括那该死的妖人杀,买回家玩去,没人拦着!横看竖看,这都不能算是公报私仇吧?
两全其美!
孙山都不能不佩服,如此恶人能当上宰相,肯定还是有些本事的。
既然上头来了命令,案戏坊也只能执行了。
那些意犹未尽的客人们,哪怕有千般不愿,也唯有中断游戏,在一片道歉和咒骂声中离去。
陈保拍板,所有离开案戏坊的客人,都可以免费获赠一款案戏,而且是自己挑选。从二楼雅间里出来的,赠的还是限量典藏版。
大出血啊!
不过陈保肉疼之余,对这桩生意却更有信心了!
本来还犹豫着何时开分店。现在好了,王钦若帮忙拍板,这分店,现在就得开始张罗!
这家店面不能留客,谁也没说下一家店面要怎么着啊!这是明摆着留出来的空子,陈保心领神会。
“伯父,这分店的事情您看着办就行了,后续的经营,我也就不再插手了。不过放心,新案戏的开发,我们这边是不会停的。”
一片混乱中,陈庭柳对陈保如是说。
陈保也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御史台盯着,孙山和陈庭柳都得低调避嫌,做甩手掌柜也是无奈之举。
好在最艰难的筹备阶段已经过去了,后续的经营方针也早就商量出了预案。哪怕离了陈庭柳的亲历亲为,只靠陈保纵横商场多年的经验,这生意也不会走上弯路的。
又简单交待了几句,陈庭柳就离开了,和孙山一起回返陈府,一路步行。
再一次压马路,两人同样没有闲暇谈些风花雪月。
无意间开罪了御史台,导致局面比预想中的更加复杂,这一对准恋人还是需要合计一番的。
“若只是案戏的事情倒还好说,有官家,有陈公公,怎么也不会让这门生意夭折的。但是其他的事情,的确让人担心呢。”
陈庭柳所说其他的事情,也正是孙山最忧心的所在。
方才在案戏坊,李咨告辞之前,孙山曾小心地询问过他,为什么能知道柳娘子的事情。
李咨是这么回答的。
“皇宫之中哪有什么秘密可言?这就是我想提醒你的第二件事。我能查到的,那些御史早晚也能查到。若是直接在案戏上弹劾不成,他们就会挖掘你身上的其他污点。你……做好准备了吗?”
这的确令人忧心,也难怪陈庭柳会满面愁容。
“唉,其实你倒不必太过担心。你我之间的事情涉及天家私密,就算有御史打听到了,真敢往奏章上写吗?写我孙山替天子养女人,想抓着裙带往上爬,无德无耻?这是同归于尽的架势,除非有私仇大恨,不然谁敢用这种绝技!”
孙山宽慰着陈庭柳。
却不想这一番话,惹得对方撅起了嘴巴。
“傻子,我哪是担心自己?我是担心你呢!你的师承,你的童年经历,要是被那帮御史查出来,你要怎么办啊?”
看风向
自从知道了陈庭柳的秘密,孙山就很少再提起,甚至想起自己的。
与穿越时空相比,在深山里长大能算得上什么秘密?被狼王抚养能算得上什么秘密?只有林逋这个师父,因为牵扯到旧日恩怨,所以孙山将师门之秘看得很重,生怕给恩师添什么麻烦。
不过这一件事已经无需再有顾虑,官家都不再怪罪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还是得担心一下的吧。你自幼隐居山林,又是怎么拿到户籍,搬到雍丘县的呢?”
“唔……是师父拜托了一位笔友,集庆军的朱说朱推官,让他帮我入籍。可是朱推官刚正不阿,即便读了师父的亲笔信也不为所动,不肯徇私。幸好他厅中有一吏员,久仰师父之名,以重金求购师父的亲笔信和书画手迹。我不要他的钱,只以全家入籍作为交易条件。他便托请了在雍丘县做押司的堂兄,让我和家人得以在京畿落脚。”
听了孙山的叙述,陈庭柳并没有安心,反而更加慌张了。
“这里面肯定还是有不法之事的吧?我就不信,京城附近是那么容易落户的吗?若是再顺藤摸瓜,查找到你的原籍呢?最坏的情况,连你打伤大伯的事情都能查出来吧?虽说那时年幼无知,可若是落个殴伤长辈的罪名,就现在这个时代,你还不得落得个千夫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