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倒让刘娥沉吟了片刻。
“曾公亮此人虽有些功利,但才学心计都不差,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名臣。你莫要去寻他的麻烦。至于那个孙山……”
刘娥的眉头皱了一会,而后缓缓吐出了四个字:
“……再看看吧。”
夜话
云霞淬火,日月遥栖,不堪黄昏愁绪……眼巴巴地看着罗氏又往后院送了一回饭,孙山的肚子也开始咕咕作响。
回想一下,挨饿这种经历其实并不新奇,只不过搬离深山后苦日子过得少了。现在重新品尝一下困顿滋味,说不定还有利于修身养性呢。
然而孙山的自欺欺人没能持续太久。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陈庭柳拿着食盒来到了他的身边。她还是昨晚今晨的那套打扮,面露疲态,但神情却十分温和。
“喏,我吃过之后一切正常,里头应该没下药,你要不要吃点?”
就这一顿饭的示好,孙山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半日里来唯一感受到的温情,竟是来自昨夜把自己打晕的女人。
“多谢陈姑娘关爱!”
孙山起身行了个大礼,一躬到底的那种。
“别别别,就几个包子,不至于的!而且为了确认是不是干净,已经放得凉了。你凑合着吃吧。”
陈庭柳说话间打开了食盒,孙山定睛一看……这不是馒头吗?拿起一个浅浅咬了一口,是雪菜肉末做的馅儿。
“这馒头皮薄馅大,调味精细,就是凉了也好吃。陈姑娘称其为‘包子’,莫不是指官家降生后,先帝大喜,以金珠作馅的馒头赏赐群臣之旧事?据在下所知,那绝无仅有的金珠馒头,倒的确有个‘包子’的别称。”
陈庭柳闻言一愣,随后干笑了两声。
“哦……对,就是这样。所以我叫它‘包子’,吉利嘛!来,坐下吃吧,我正好有事跟你说。”
浅塘一侧的石凳上,陈庭柳和孙山分别落座,再把食盒往石案上一摆。远远看来,这对坐而食的场面,倒真有了几分新婚夫妻的味道。
正是察觉到这一点,孙山有些拘谨,把包子捧在脸前,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像个大家闺秀。
陈庭柳似乎毫不在意,直入主题说了起来。
“杏儿都招了,下药的事,是刘从德收买她做的,不过她只是人家预留的后手。这么看来,给你下药就是这套损招里的第一步。那个刘从德,你应该也知道他是谁吧?”
孙山苦笑一声,答道:
“他是太后的侄子,也是昨夜婚宴上的宾客。在下可是被他强灌了好几杯酒。”
“这下全都对上了……”陈庭柳咬着嘴唇摇着头,“也就是说假结婚的把戏从一开始就被看透了。呵呵,这局面也真是糟透了呢。”
孙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好吃得更大口一些,把嘴巴完全堵住。
可惜,包子太少,很快就吃完了。好在孙山已经想到了一个话题,虽然也有些尴尬,但却正合他眼下的需求。
然而陈庭柳并没有给他率先开口的机会。
“既然你吃完了,就回答我几个问题吧。其实昨晚就该问的——你到底为什么要答应这种婚事?”
眼见着陈庭柳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孙山知道这个问题马虎不得,连忙如实相告。
“正如昨夜所言,在下解试省试两次都位居榜末,下个月的殿试实在是岌岌可危。实不相瞒,家中已无钱财供我继续读书了。此时距离一榜进士不过咫尺,若当真饮恨而归,恐怕此生再无登科之望。孙山不求富贵荣华,只是家中父母姐妹为这条科举之路已经付出太多,实在不忍相负!”
陈庭柳眉头微蹙,问道:
“所以你就帮皇帝干点脏活,换个内定的进士?”
“非是内定!明仲兄曾言,在下的诗赋文章总带些杂学风度,不为当下儒门正统所喜。连续两试名次不佳或正是出于此因。在下所请,不过是殿试过后天子能亲眼评判在下的考卷。中便中,黜便黜,但求公正!”
孙山说得恳切,却见陈庭柳原本皱着的眉头挑了起来,嘴角轻扬,似笑非笑,默默不语。
“……况且殿试中黜落与中格者并无定数,全凭圣裁。即便额外取中孙山,也不会有别的考生被抢走名额。故而……故而算不得舞弊。”
孙山又多解释了两句,可陈庭柳还是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这让他心里不免有些慌乱。
所幸陈庭柳沉思片刻,终于轻轻地摇了摇头。
“算了,科举文章我不懂,公不公平也与我无关。倒是有个事让人好奇。”陈庭柳的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转换了话题,“帮忙张罗婚事的是曾公亮,暗示科举考官待你不公的还是曾公亮,想来给你出主意,从中牵线搭桥的必然也是他了……你俩什么关系啊?你就这么信他的话?”
说到曾公亮,孙山反而坦荡了起来。
“其实在下与明仲兄相识不过月余,但是志趣相投,相见恨晚!我家就在京畿,所以赶考进京来得迟了些,京中客栈已经全住满了。幸好碰到明仲兄,愿意将客房分一半与我,这才有了落脚之处。”
“这么说你是心怀感激,所以才这么信任他?”
话及此处,孙山不自觉地露出了些许笑容。
“其实最开始我是感激他一颗仁心。可相熟之后在下发现,明仲兄愿意让出半间房来并非是出于仁善,而是要找人分摊房钱啊!”
“哈?”陈庭柳一脸的不可思议。
“明仲兄与寻常士子不同,精明干练,喜好货殖之术。常有儒士暗讽他吝啬重利,在下却极为欣赏他的这份真性情。世事艰难,精打细算有何不可?‘王何必曰利’终究是一句空话,民无利而不勤,国无利而不丰,这才是世间的真面貌!”
不知不觉,孙山竟慷慨激昂了起来,说得还是平日不敢宣之于口的‘歪理’。
话音方落,他立刻意识到眼下情形不对。待小心翼翼地往对面看去,却发现陈庭柳竟在频频点头。
“能有这见识,你也算是走在时代前头了。没记错的话,‘王何必曰利’是孟子说的吧?连孟圣的话都不以为然,也难怪说你杂学风度,不为考官所喜。”
孙山则轻叹一声道:
“真在考场上行文作赋的时候,哪敢流露出半点质疑?不过字如其人,文观其心,想来还是孙山的文字不如明仲兄那般纯熟,这才暴露了些许本心吧。”
陈庭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回转前事。
“这么说来你不是因为感激,而是把曾公亮当作知己,所以才相信他的办法,继而接受了这桩婚事?”
“正是如此!”
“唔……这倒是能说得通。如此说来,你身上应该没什么阴谋诡计了,对吧?”
孙山正要应声时,陈庭柳忽然盯住他的双眼,俏皮地甩出了有如天外飞仙的三问。
“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旧时的秘密是什么?鹞子山是哪里?你那名字都不能提的师傅又是谁?”
孙山一下子就懵了,这牵扯到自己心底埋藏最深的秘密,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方才聊了这一会,孙山自认对这个女人多了几分了解。可现在,陈庭柳的形象又再次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就在孙山支支吾吾冷汗大冒的时候,陈庭柳忽然从唇间漏出一串爽朗的轻笑。
“别慌别慌,我不是要扒你的老底。只是昨夜你昏睡的时候说了几句梦话,实在让我有些好奇。”
原来如此……
孙山这才把提到了嗓子眼的一颗心又咽了回去,只是仍有些难以置信。
“我当真……说了梦话?”
“嗯,断断续续的几句,什么‘旧时的秘密必须守住’、‘想回鹞子山看看’、‘师傅的名字也不能提’之类的。放心,我不会刨根问底的。每个人都有秘密,彼此尊重是很必要的,对吧?”
少女的一双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直照人心。
孙山默默地点点头,却又隐隐觉得陈庭柳似乎话里有话。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显然,陈庭柳也不例外。所以,她是想要达成某种默契吗?
孙山偷看一眼陈庭柳脸上的诚挚,小心翼翼地品味着此刻的宁静。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明月高升,星河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