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宋庠现在的表情,羞恼在哪里?尴尬在哪里?脸色平静得让人害怕。
孙山不动声色地和陈庭柳交换了一个眼神,瞥一眼宋庠,又瞄一下尹洙,彼此心领神会。
看来宋庠是宁可牺牲自己的形象,也不愿意先前的话题继续在这间屋子里发酵呢。
士子们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大概只有一半是真的想笑,而另一半呢,该是和宋庠的想法不谋而合,都不愿意在此妄议当朝参政。
尹洙的话实在是太尖锐了,再加上那天外飞仙的一签山东虎——五姓七望里多是山东士族,而东莱吕氏也在山东……山东虎不敢惊扰皇帝,却大肆残害黎民,这里面隐喻的东西就太多,也太凑巧了。
不止如此,尹洙还把矛头指向了官宦之家。旁人不提,曾公亮也是祖上三代为官,只不过是从县令做起,远没有吕家那般显赫。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要想彻底解决新兴贵族掠夺贫农土地的问题,并不是打压一家两家,而是要兴起一次声势浩大的变法。
这种事情不是不能讨论,只是与此时此地的氛围非常不相配,也容易授人以柄,从而影响这些新科进士的第一份官职差遣。
所以宋庠故意出个丑态,大家笑上一阵,自不会有人再去提吕夷简或是山东虎。
即便是尹洙也只能言尽于此。
孙山冲陈庭柳点点头,示意让案戏继续下去。
其实道理上他是站在尹洙一边的,可是做事还得循序渐进,哪有刚入官场就对一整个阶层喊打喊杀的?
陈庭柳的计划就很好,虽是剑指当朝首相,却只涉及一人,还是声名狼藉的奸臣。做起来既声势浩大,又无甚艰险,绝对是官场这款案戏里的上佳开局了。
“诸位官人,状元郎已经破产,他名下的产业全部属于待售状态。此后第一位停留在待售房产上的玩家将触发该地块的拍卖,由该玩家率先竞价……”
随着宋庠出局,资产被其他人瓜分,游戏也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尹洙,曾公亮先后出局。
宋祁与孙山斗到了最后,本来已经取得胜势,却因运气不佳,连连抽到坏签,最终遗憾失利。
不过孙山仍然顶着案戏作者的名头,颇有些胜之不武的味道,所以即便赢了,也没什么可得意的。
因为尹洙的那一次议论,在这局案戏完全结束后,众人点评起来就有些小心翼翼。所言所论大多集中在案戏本身和那些风物签上。
而已经沉默一段时间的宋庠也终于有机会插嘴了。
“怀仁的这款大望族的确更加庞大有趣,风物签的内容也足显怀仁之渊博。不过都是些杂闻杂学,不免落了下乘。若是能加些诗词经义进去岂不是更好?”
来了!
果不其然,都无需过分引导,宋庠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思维模式太容易被人摸清楚,所以在玩案戏时才总是处于下风吧。
“公序说得不错,不过这案戏总是要让百姓也能玩得明白,加入经义的话恐怕就过于艰深了。”
孙山故作为难,却只否了经义,而没有提及诗词。
留下这半扇门,有心人还就真要往里钻。
“经义不行,诗词总是可以的。盛唐的那些好诗佳句,即便市井小民也能朗朗上口。正好今日群贤毕至,咱们可以一人写一首诗词,让怀仁编纂起来,做到案戏之中,也算是一桩美谈啊!”
宋庠的这个提议其实不错,甚至还有暗中相助于孙山的意思。若是能将今科进士的诗词编到案戏中去,对这刚刚起步的案戏坊绝对是有所助益的。
同年之间正该守望相助,状元郎更是以身作则。孙山生出了一丝感动,同时又感到愧疚……
还是拦住吧!
现在让他们写了诗词,一会把那东西拿出来,大家岂不是要一起丢脸?
在宋庠出声叫人取纸笔之前,孙山赶紧起身拦下。
“不瞒诸位,其实以诗词为主题的案戏已经有一款了,和这大望族的玩法类似,名叫《大文豪》。不过大文豪还在调试之中,并非最终成品,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来。”
“大文豪?”
这名字也太直白了些,甚至显得有些粗鄙——抱有这样感想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为何末进士考试连连垫底?果然还是诗赋不甚佳,遣词造句上缺陷太大,不然怎么能起出这种名字来?
由此观之,这与诗词相关的案戏,或许也难有什么精彩之处了吧……
不过经历了琼林宴,案戏坊,或者说西事图,大望族两款案戏,孙山此人的智略已经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此时就算心中有些腹诽,也不会再直接笑骂出来落人脸面了。
即便是宋庠都没多做评价,只是笑道:
“既然有这样的案戏就该早点拿出来嘛。我们帮着怀仁品鉴一二,提些修改建议也好啊。”
“……好吧!那就把某之拙作取来,大家一起品评!”
孙山作态犹豫了一会,便让陈庭柳去取来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副大文豪。
案戏匣子打开,大地图,棋子,竹签……好像和大望族没什么不同。
宋庠也不待孙山多做解释,直接轻车熟路地拿起一支竹签来观瞧。这初时还带着笑意的一眼,竟让他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呆立当场。
“哦?这是佳作签了。玩家举头赏月,得《水调歌头》一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鸦雀无声。
震惊,沉醉,挫败……他们的心情,孙山全都经历过,所以一眼就能看懂。
而陈庭柳左顾右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就像逛街的时候货比三家一样,不亦乐乎。
她甚至丝毫不必掩饰看热闹的姿态和小女儿的神态,除了孙山把她锁在眼里,这一屋子的才子全都目光呆滞,神游天外。
“怀仁,案戏是你所做,那这水调歌头……也是你的手笔?”
曾公亮最先走出了情绪,开始追寻真相。
而这一问也唤醒了其他士子,复杂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孙山的身上。
要怎么说?
其实陈庭柳曾经劝过他,那些后世佳作,一股脑地认下来也无妨。
你甩出一首好词,别人还能怀疑是抄袭。你一口气甩出十几二十首来,别人顶礼膜拜还来不及呢。谁敢怀疑你,先让他写一篇水平差不多的出来,然后再说话!
嘿嘿,这种扬眉吐气的梦,偶尔做一做也不错,提神醒脑,鼓劲解乏。
不过眼下想要做事,还是取中庸之道,选择最稳妥的方法比较好。
孙山摆起了双手,眼睛眯成一条线,笑着解释道:
“不不不,明仲兄也太抬举小弟了,我哪有这种笔力!这些竹签上的诗词全是出自山野隐士之手。我游学时有幸结识了一些出世的大贤,故而得了这些佳作。”
“山野隐士?真宗朝时,可是隔三差五就能冒出个山野隐士来,却从无一人写出过如此超凡脱俗的词作!”
尹洙的说辞依旧犀利,却也是事实。
孙山早知道会被人百般追问,质疑,自然也提前准备好了说辞。
“如秦辩,种放那般的隐士?一个自称活了一百八十岁,亲历五代,却也不见有什么本事;一个受天子两诏不出,三诏而出的沽名钓誉之徒,得官后又数度归隐,数度复出,在汴梁城和终南山之间来来回回……这样的人算得什么隐士?”
“的确,真正的大贤之人与世无求,哪里会以诗词佳作宣扬名声?你们看这一篇……”
宋祁也开始学着哥哥的样子翻起竹签来,同样地,也是第一签就为之折服。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却道天凉好个秋。这一篇道尽沧桑忧愁,年少轻狂,宛如洪钟大吕。再配上前一篇的仙风道骨,让人自愧不如,甚至不敢再写诗词了呀!”
被宋祁这么一提醒,其他人也终于意识到了宝藏之所在,纷纷向匣子里的竹签伸出了手。
可是没人敢挑,没人敢抢,一人拿上一支,小心翼翼,生怕亵渎了上面的名篇佳句。
“红藕香残玉簟秋……”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半亩方塘一鉴开……”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晓看天色暮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