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人——”童殊到底还是跪下了。
为了陆氏,为了芙蓉山,也为了冉清萍不论门第的传承与担当。
芙蓉山也有一座仙钟。在童殊要张口说话时,那座仙钟自鸣了十九响。
这宣示着,世上少了一个上人或真人。
这一次,是冉清萍。
在短短的一日之间,仙道失去了一个上人,两个真人。
钟声响起时,冉清萍周身的上人灵光彻底褪去,他眉目间那股超然仙气也跟着淡去。
童殊握着冉清萍的手,不忍松开。
冉清萍却是云淡风清地对童殊摆了摆手,道:“不必难过,此乃归宿。令雪楼说的对,反其道而行之,我终于悟了。”
童殊的离阵,让景决的压力陡然增大,景决守在阵中,脱不开身。
在钟声响时,景决身形一愣。
他用力抿着唇抬剑挥开了不死阵的攻击,用一个错目的时间望了一眼冉清萍的方向。
这短促的一眼其实表达不了太深刻的东西,但冉清萍与童殊都明白了这一眼的含义。
是致敬,也是抱歉。
在这个瞬间,童殊和冉清萍相对无言,不约而同望着阵中将无剑境运到所向披靡的景决。
童殊用看,冉清萍用听。
臬司大人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像是天生就能让人信任,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便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童殊瞧了景决片刻,收回视线,沉默地起身。
童殊起身翻袂时,不可避免地露出了藏在袖中的手。
冉清萍听到了童殊五指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再结合童殊那听起来显得中气十足的语调,蓦地明白了什么,他在童殊抬步时突然道:“你不留一句话给慎微吗?”
童殊默然摇头。
冉清萍听着童殊无动于衷的呼吸,低声地又重复了那两个字:“爱憎。”
童殊不明所以,询问道:“上人?”
冉清萍道:“你和慎微都是爱憎分明之人。”
童殊不置可否,等着冉清萍接下来的话。
冉清萍默声了片刻,只道:“去罢。”
童殊以为冉清萍至少会劝他两句或替景决说两句话,但冉清萍没有。想来他对景决的冷漠已足够明显,连眼盲的冉清萍都意识到不该在他面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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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跃身到芙蓉正殿的屋脊上时力已不迨,他灵力枯竭,连金丹也已燃到一半,两仪生死阵在崩塌的边缘。
童殊抱住上邪琵琶,瞧了一眼在阵中用无剑境替他支撑两仪生死阵的景决。
这一眼他看得很用力,景决发觉了他的注视,在某一次出剑后侧首转来。
而童殊在景决的视线要寻到他时,仓促低下了头,他避开了最后对视的机会,拨弦弹起了《往生极乐曲》与《百鬼升天调》。
这两个曲子童殊曾在魇坊中弹过,那一次他用一把破破烂烂的琵琶送走了滞留魇坊的鬼魂。
那次景决也听过,是以景决听懂曲子时便知道童殊要送不死阵那些不得安息的灵魂去冥界。
于是景决立刻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斩杀这些被虫子控制的躯体,放出灵魂。
他俩是默契的,默契到见面以来,可以放下那些理不清的纠葛,配合得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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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仪生死阵在上邪琵琶的弦音中从即将崩塌之势中被拉了回来,阵形补得无声无息,就像从未有过危机。
而童殊的内丹已燃到最炽。
燃烧内丹能短时激发灵力,好处是能让人如日中天,坏处是一旦燃过了便是道消丹灭,极有效,也极惨烈。此事,温酒卿曾做过,被童殊及时发现了,在温酒卿的内丹没有燃到最炽之前,将温酒卿拦了回来。
盛极必衰,童殊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在内丹转动开始变缓时,童殊脑中飞快地盘算了目前的战局,他终于低低地笑了出来。
这是他今日最轻松的一个笑。
因为他想到,其他的事情已经不需要他操心,他只要把最难对付的不死阵摆平,剩下的事情景决一定会安排的很好。
景决这样的人,倘若不当情人,确实是天底下最好的伙伴。
童殊不由想起刚重生时,与景决同行,他在女儿节上第一次逃跑前就曾为离开景决这样的伙伴感到遗憾。
这一次离开,他仍然感到遗憾。
在这样的遗憾中,他以魇门阙的术法向忆霄传了一道令:“放血,除虫,净神,莫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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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仪生死阵在,景决用无剑境对抗几千人的不死阵不算棘手,但也没有轻松到能轻易离阵。
他听着上邪琵琶的琴声,知道童殊就在芙蓉正殿的高处,他面对的替阵人数众多,还要防着这些人自相残杀,无剑境笼罩之处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和分神。
可他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他觉得童殊不对劲。
自两仪生死阵升起后,童殊就不对劲。这种不对劲来自于童殊的正常。持久的对战消耗,童殊竟然能做到滴水不漏?虽然可以用景决承担了大部分战力来解释,但童殊的表现还是太正常了。
毕竟童殊没有魔王境。
景决的不安转为担忧,困于阵中,让他无法分心太过,这种无计可施变本加厉地让担忧攫住了他。
童殊两曲弹完,抬指离开了琴弦。
上邪琵琶的五弦尤自震动,琴音自鸣。
童殊累得轻轻喘息,他眷恋地拂着琴边的木缘,低声说:“上邪,我该去送兄弟姐妹们一程。此去路远,你且耐心等我。”
他这副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这样的消耗,最后弹的这一遍凝尽了灵力,收指之时,指节一截截地脱臼,他疼得面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滑下额头。
转小的雨点如同细丝,拂在童殊面上,浇着他体内翻腾的疼痛,又冻着他发着寒战的身体。
童殊不稳定的元神少了奇楠追魂索的固定,有了脱离身体的趋势。
身上七颗锁魂钉的颜色由浅入深,艳红的钉眼缓缓地滴出血来,终于再也束不住体内的元神,难以为继地自体内冒出,一颗颗滑落。
当第七颗锁魂钉也掉到瓦片上时,童殊脖颈上那颗玄色镇元珠绳断珠裂,噼啪一声摔碎了。
童殊的元神剧烈晃了一下,开始脱离这副残破羸弱的身体。
童殊用这副身体的眼睛最后望了一眼兢兢业业在维持无剑境景决,他低声地说:“相忘于江湖罢。”
他还是没有叫景决的任何一个称呼。
绝决的像是不记得景决的名字一般。
雨呜咽着,呜咽着,终于停了。
景决耗尽最后一点灵力将不死阵替阵的几千人捆缚住,拿臬司剑撑了一下,稳住了身形。他极力掩饰着脚步的虚浮,来到了芙蓉正殿下。
雨停后,山林间升起草木清香。屋檐上的积水未落尽,水点滴嗒地落在他脚边,他抬头望着屋脊上坐着的童殊。
童殊抱着上邪琵琶,端正身姿,目视前方。
上邪琵琶还在弹,远看着,就像是童殊还在拂琴。
定睛细看,便能发现,童殊的手虚掩着扶着弦旁的琴面,五指畸形地垂着。
景决的手指似有感应般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像是跟着童殊那十指一样,节节脱臼。
景决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他眼眶红得突然,看似要痛哭。
然而,他竟然逼出了一个苍凉的笑意,他告诉自己一定是想太多了,身形抑制不住哆嗦地跃上了屋檐。
事实上,上苍没有给他惊喜,童殊也没有给他留有余地。
景决看到了散落在瓦片间的锁魂钉,以及那颗摔碎的镇元珠。
没有人比景决更熟悉童殊这副身体。
这副身体与童殊的元神不是完全契合,离了这几样宝贝,童殊的元神就要离体。
景决离“童殊”只有几步之遥。
他所站的位置,正挡着“童殊”远望的视线,这看起来便像是童殊在认真地瞧着他。
景决轻声地唤:“童殊。”
第一个字气息不稳,第二个字已是哽住。
那个“童殊”没有应他。
景决突然意识到什么,猝然转身,望向两仪生死阵的死门。
他看到一千二百位芙蓉山弟子的元神在死门的深处越走越远,它们像被什么召唤着,跟着什么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景决知道,童殊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召唤领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