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锋只剩下一方,便没意思了,阿宁见童殊闭口不言,怏怏地待要抬步,可是他心中还有什么无法就此揭过,复又回过身,怨毒道:“每每见着你便没好事,你若不出现,上人也不至于受伤,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且不论阿宁颠倒是非,单是驱赶冉清萍的友人之语已是不敬之极,童殊不禁望向冉清萍。
却见冉清萍还维持着方向远眺的姿势,也不知是看什么入了迷还是想什么出了神,竟对身旁阿宁的言行毫无反应。
这倒叫童殊不知如何反诘了,毕竟若阿宁所说正是冉清萍所想,他们再怎么据理力争也是徒劳的。
阿宁自以为得了冉清萍支持很是得意,童殊与景决对视一眼默不作声,一时安静无两。
倒是这份安静叫冉清萍回了神,他悠悠回转道:“你们方才在吵什么?”
冉清萍方才果然没听进那些话。
童殊心下生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默不作声。
冉清萍长叹一声,像是终于想起要去往何处,转向阿宁道:“我重伤在身,眼盲又失一臂,更加无法照料于你,你跟着我只会受累,可还要跟着?”
阿宁在冉清萍开口时就已经紧张地捏住了衣角,就好似冉清萍每日都会问他此话,叫他紧张成了习惯一般。
冉清萍话一落音,阿宁立即表态:“上人!我说过要跟着您的!不管您是重伤也好,眼盲也好,残疾也好,我都要跟着您的!”
冉清萍漫不经心瞧过去,目光与阿宁相接,缓缓道:“倘若,有朝一日,我失了上人的境界,你也跟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16点更新。
第80章 飞升
“上人不会的!”阿宁斩钉截铁道。
“倘若成真呢?”冉清萍道。
“一旦成真, 上人自己会如何?”大概这个问题冉清萍是第一次问他,阿宁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只迟疑地反问道。
“或成凡躯, 或灰飞湮灭。”冉清萍面上又现出那种寡淡之色,仿佛生死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般不足一提。
阿宁却是神色急敛,猝然红了眼眶,两行泪流得情真意切, 毫无惺惺作态之感, 他道:“您若堕成凡人,我便守在您身旁服侍您到老;若您湮灭, 我愿化作灯芯替您守灵。”
“如此, 你便是生死都要跟着我了?”
“誓死相随,不离不弃。”
可以说是学字深情感人肺腑了。
童殊与景决在旁瞧到最后,对视一眼。
阿宁行止虽然古怪刁钻,但对冉清萍倒真像是一心一意的,叫人挑不出一个字的错来。
阿宁最后是破涕为笑跟着冉清萍走的。
他就走在冉清萍的前方半步, 一只手引着冉清萍,一只手指着两旁山水,口中不停地介绍沿路风光。
一行两人, 渐行渐远。
随着他们的走远, 童殊的心却慢慢提了起来。
好似有什么线索分散各细节, 难以归笼,却有一种熟悉的直觉一直在提醒着童殊——危矣危矣。
童殊心中愈发不安,冉清薄种种不同寻常的反应:
对眼盲的不以为意,
对断臂的无关紧要,对阿宁亲近的照单全收,对阿宁所作所为的无比纵容,时不时的魂思不在,以及方才古怪的对话,甚至于对生死那种无动于衷的……
……恹恹之感。
对了!就是这种恹恹之感!
童殊问景决:“你已是真人,真人的神识覆盖几何?辨识如何?”
景决略一沉吟,悠悠道:“神识所在,事无俱细,无一不知。”
童殊他长呼一口气,领悟到了大半:“那么,洞枢上人的神识在真人之上,神识将更为机警。只是,为何上人总有神思不在之时。就好似……”
景决若有所思道:“好似,万物如刍狗,我为蝼蚁。”
童殊心头一凛:“你——”
景决却摇了摇头,表示不谈他自己,只道:“悟道境在扶道境之下,我虽无从感知上人的境界,但晋到真人,时而会有一种感识——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万物越是细微,自身越是渺小。”
说到这里,童殊恍然大悟。
魔修的等级与道修的“道人、真人、上人”相对应也分三等“魔人、魔王、魔君”【注1】。
景决的这种感觉,他在晋魔王时,也曾有过。
如果说真人已有这种无力渺小之感,那么上人的这种感觉只会更深。
他猝地想起了令雪楼。
然后敏锐地意识到,令雪楼也曾有过冉清萍这般表现。
好似做什么都没了意思,且这种无趣不同于长吁短叹的无聊,而是多叹一口气多说一个字都懒懒的,恹恹的。
好似这世间再没什么值得留恋。
厌世之感。
而这种表现,在令雪楼身殒之前那段时间特别明显。
童殊惊问景决:“你有否觉得冉清萍与之前不一样?”
景决深思片刻,缓缓道:“厌世之感更重。”
不谋而合。
他们心思一处,一时无话。
上邪经集阁一层的内门楹上挂着一对字“飞升难,上邪远”,童殊从前见到,只觉这对字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道理,挂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不太恰当。在这一刻,陡然心神一坠,才觉出自己是自己自命清高了。
越是寻常的、直白的道理,越容易被忽视。
飞升难,上邪远——这六个字,不知凝集了多少大能殒落在天门之前的一声叹息。
前有令雪楼,冉清萍会不会也一样,在登仙的最后一步,功亏一篑?
这么想来,或许阿宁的存在,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有阿宁跟着,冉清萍不是一个人。
不至于完全的孤寂。
可转念一起,若只为不无趣而随便留个人在身边,又无异于引鸩止渴。毕竟就算冉清萍不愿多谈,但阿宁害冉清萍断臂的嫌疑是明摆着的。
阿宁一边是对冉清萍的真情实意,一边又是痛下杀手,这个人首鼠两端到这等地步,到底意图何在?
这些疑问,在童殊肚子里滚了一遍,却无从与正在回溯的景决谈起。
一股浊气缓缓吐出,他无奈地瞧着端端正正立在身旁的景决。
也不知世间那些情侣当情人正在眼前时,会有什么冲动。童殊此时很想握一握景决的手。
可叹的是,他只能再三告诫自己现在是景昭,只好朝着景决深看了片刻,而机警如景决,已经微微颦眉睨了他一眼。
景行宗之人断案所需最擅于察言观色,一丝异样也逃不过他们的眼。
童殊直觉接下来的话最好不要谈、不要听,他连忙掩饰着转过身,低低的嗓音还是响在了身侧:“惜暮,你是想素夫人了?”
我想的是你!童殊真是不想再扮演景昭了,尤其不想演景昭为情所困的样子,但也只能扶额装道:“……是,素如此次云游不知何时能回。”
景决道:“你既想要子嗣,便好生与素夫人说,不必顾左右而言他,素夫人为人直爽,不喜遮遮掩掩的方式,你该比我更清楚。”
天啊……我为什么要和你谈和别的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可是还得继续演:“你所言极是,待她回来,我便正式与她说。”
“你既要说,便一次说清要生几个、各几时生,也好让素夫人有所规划。”
童殊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景决与景昭的关系居然好连到这么私密的事情都能聊。
这般神情落在景决眼里,换来的是景决怒其不争的一瞥道:“素夫人正徘徊在悟道境中段,若是生子,对修行影响极大,需得早做规则。”
“嗯……”童殊只讷讷点头。
显然他这种表现并没有获得景决的满意,景决走近了又道:“惜暮,女子修行不易,你该多体谅素夫人。”
“好好好。”童殊心中哀嚎:我真的不想再聊下去了。
所幸景决并不纠缠,点到即止。
只是,这对话一打住,那童殊压了一肚子的疑问,便也失了问的机会了。
冉清萍的说的理所当然,但童殊仍有不解,比如就算定婚约,为何是定的景决,景决又因何会同意?以景决的回溯来看,婚纸是在十九岁之前定下的,他实在不记得十九岁前与景决还有什么更深的交往。他还没有自作多情到以为仅凭两面之交便能让景决情根深重。
他不由深看几眼景决,酝酿着如何以景昭的身份引出此话。以景昭与景决私下里的关系,肯定是已经知道的事无俱细,该怎么引出话题是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