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揉着睡眼,望了望天,道:“你来早了,八哥。”八阿哥道:“昨晚有人劫囚,这么大件事你怎么不派人给我送个讯儿?若非步兵营追逃犯追到了府里,此刻我还被蒙在鼓里。”十三脸一红,忙道:“其实我……”他忽然收了声。其实,他是一时不忍,有心要放那两人一条生路,是以既未组织搜捕,亦不知会八阿哥。十三吃不准八哥的态度,稍作思忖方道:“本该由我值夜,怎好意思打搅八哥休息。”
八阿哥颔首道:“累了一天,早点回去歇着罢。”十三摇头道:“时辰太早了,回去了又要扰得四哥四嫂不安稳。”他这次猝然领了这份差使,常需夜里值守,进出皇宫实在不便,就暂时借住在了四贝勒府中。
两人寒暄完了,几乎同时陷入缄默,找不到话可说。正尴尬地面面相觑,所幸宫里来人适时闯了进来,却是康熙宣两人一齐回宫问话。
当敬事房太监举着白纱灯,顺着宫墙夹道,将两人送进乾清宫时,天边只浮现一线白,远近殿宇都隐没于熹微晨光之中,寂静无声。
康熙身上明黄朝服已穿戴齐整,正翻阅奏折,等着视朝,见到两人即将昨晚之事细细问过。十三不敢有瞒,如实陈述一遍。康熙沉吟片刻,抬了抬手,李德全便捧出两幅画卷,着小太监打开给他们看。八阿哥只瞧一眼,便认出了这两幅分别是夏飞虹、吕思安的肖像。
康熙道:“这是步兵营送来的凶犯画像,你们认得么?”十三连忙否认,八阿哥也道从所未见。康熙不疑有他,道:“相信囚犯一日未量刑正法,凶徒一日不会死心。自今天起,全城戒严,把画像张贴出去,照影图形,全力搜捕可疑人等,直至此案完结。”
十三问道:“若案子具结之日,仍未寻获凶犯,该当如何处置?”康熙笑道:“难道还要偌大的京城陪着他们一起耗下去?自然一应照旧,恢复如常。量一二余孽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两人异口同声道了个“嗻”,领命退下。
忽忽苦等至第九日,夏飞虹已濒临忍耐力的极限,又熬过了如坐针毡的一夜,食不下咽,就连喝一口水,都反胃得连连干呕。
这九天,她就像困在了无形的真空里,没有一丝杂质纷扰,安全,却也成了一个聋子,瞎子。她一个人是平安了,可一想到身陷囹圄的家人,怎么能坐得住?拔脚要走,耳边随即响起虚明的叮嘱禁令,迈出去的腿只得又生生地收回来。如此循环往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逼得她发疯似的在院子里直打转。
忽听墙外传来一把熟悉的男声,夏飞虹顿时一僵,不及多想,已冲向门外喊道:“陈良!”被喊之人猛然转身,待看清楚眼前之人,活像白天见鬼一般,脸色刷地就变白了。异变突生,正与之交谈的马起云挨了个措手不及,还未来得及反应,夏飞虹的长鞭甩出,盘住陈良左臂,一扯进院子里,立刻关门上闩。马起云敲门嚷了几声,既不敢硬闯,又怕惹起府里注意,只好守在门口,急得直跺脚。
“原来你也逃出命了。”夏飞虹望着陈良,恨恨道。见陈良没搭腔,只是目光闪烁地回望过来,她又问道:“是谁害了我父亲?你一定知道。”
陈良沉默片刻,冷笑道:“你有闲情在此饶舌,却不去送家人最后一程?可怜姓夏的三族一百来口人,午时三刻一到,菜市口又多了恁多无头冤鬼。”
“什么?”夏飞虹大惊失色,顷刻间泪水决堤,夺眶而出,失声道:“她……她又骗了我!”说着掩面疾奔而走。
陈良却叫住她,道:“那天夜里,本来一切计划如常,本来我们几乎就得手了,可就有一个人,一个无耻小人,突然耍阴招暗算夏老爷子,以致功亏一篑,老爷子更是为其生擒,若走慢一步,我也难逃一死。”
“那人是谁?”夏飞虹埋着头,一动不动道。
“你可以尽管去查,当天的三营统帅,负责行宫布防跸警,组织反击围剿的大臣,都是同一个人,康熙的第四个儿子,四贝勒胤禛。”
夏飞虹猛力拉开门,恰与门前的八阿哥胤禩撞了个面对面。八阿哥见她满面泪痕,不由皱眉道:“夏姑娘,你这是……”夏飞虹垂首走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转身交出一个方盒,道:“请把它转交给姓万的,从此我再不欠她的了。”言罢飞身掠空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江举步欲追,八阿哥却道:“不必管她。”反正此刻城内的层罗密网都已散了。
八阿哥回首瞥了眼陈良,道:“回来了。”陈良忙道:“其实我……”胤禩笑道:“有些事,皇上有命不许再提,便无人再问起。”陈良勉强笑了笑,不敢再多口。八阿哥又道:“快回去罢,九弟寻你很久了。”陈良略显踌躇,行礼告退。
甚至不用一个眼神,马起云、□□江等已把看守此处的下人领到一边,好生说道说道。院子里只余下了八阿哥一人,他微有迟疑,还是打开了手中的方盒,里头搁着一块长方形符牌,一看便知有些年头了。外面一层古旧紫金□□,头尾皆雕有虬龙云纹,□□破损的缝隙间,隐约露出了深褐色的内胆。胤禩取出符牌,正好握了满手,在与肌肤接触的一刹那,便有源源不断的热流传入掌心,瞬间席卷全身。他惊奇地“咦”了一声,恍惚中眼睛一花,那固状内胆忽然红光一焕,化为了地底流动万年的炽热熔浆,随时喷薄而出,吞噬万物。一时间,牌子竟烫得拿不稳,滑落在青石板路上。八阿哥俯下身,却瞧见符牌正面刻着三种文字的阳文,“奉天承运”四个字,除了汉文、蒙文两种,第三种波斯文他就不认得了。
八阿哥将符牌放回盒子合好,心中隐隐猜到,这是什么物什了。
“门开着,这儿怎么没有人?”边东张西望着,虚明边大喇喇地一脚跨过了门槛。
八阿哥回过身,瞧清了在她身后的吕思安,一脸轻松不觉渐渐凝重,犹似寒霜罩面,厉声对吕思安道:“你还在京城做什么?想害死你的旧主子么?”
陡遭呵斥,吕思安嘴唇一哆嗦,张了又合,半晌之后,方面如死灰道:“今日别过,此生我永不会再踏足北京城一步。”
“算你还有心。”八阿哥脸色略缓,道,“你也算得上是一方义士,盼能说到做到。”
那边厢,虚明已入屋绕了一圈,出来问道:“夏大小姐人呢?”
八阿哥道:“她等不及,适才自行离去了,想来未走多远。”
吕思安自是呆不住了,虚明招呼一声,两人匆匆告辞而去。八阿哥忽然记起手中的盒子,忙追几步,叫道:“虚明,等一下……”虚明却只摆了摆手,头回也不回道:“放心,九天,一共是九十日。闲下来我会来找你的。”话声传来,人早没影了。
八阿哥怔了怔,讪讪然收回举在半空的右手,望着掌上的方盒一时出了神。他叫来马起云,将盒子交给他,道:“你去外面跑一趟,把这东西亲自送到若琳手上,让她好生收着,就说今儿晚些时候我才去瞧她。”马起云自不敢怠慢,一溜小跑着去办了。
每逢秋后处决,便是全城涌动,争相围观的大日子。
京城九门之中,过了走囚车的宣武门不远,便是菜市口。在这条必经要道上,相较往年,人越多,车越忙,堵得水泄不通,城门的守卫也松弛不少。
夏飞虹往脸上随便抹了把土,随着人潮涌出了宣武门,围在刑场四周,远远等着最重头戏码的上演。日头一点点爬上了头顶最高点,她心中反倒一分分平静下来,无波无澜,甚至眼泪也一下子流尽了一般。
“时辰已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突然间骚动起来,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但很快又被响彻云霄的炮声淹没了。
“看,是四阿哥监斩!”“那是,听说就是这些乱贼害得他几乎丧命,可不得亲眼送他们上路。”“受伤?怪不得四爷的脸色那么差……”
夏飞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边是群情激动的人海,几乎将其吞没灭顶。
“是谁害了我父亲?”她固执地问。
“别问了。”吕思安支支吾吾道,“是……是一个很有权势,你惹不起的人物。”
她以为,自己似已失去了知觉,却又将法场高台之上那掷出牙牌的高瘦身影,深深刻入了眼底,记进了骨子里。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尘土里,一泼泼鲜血染红了整片天,这样一幅妖艳得毫不真实的画卷,真如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