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颜盯她半晌,笑着摇头:“你果然很像你的母亲,明尚的仁和淳厚,天生侠气,你却一点也没学到。”
“你认得他们?”虚明一脸狐疑。
“那你以为是谁?”肖颜嘲弄一笑,道,“若非明尚相求,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
虚明听了不觉直挺挺而立,双眼发直,神情木然。每每以为往事已然如烟,其实是未触碰到记忆的阀门,一旦拨开,那些逝去的旧时光便纷至沓来,鲜亮恍如昨日。
茫茫人海中,什么人才会一听见你叫了声苦,就不辞劳苦、不计回报地为之四方奔走?
这个追寻良久的答案,如此简单,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如此理所当然。
虚明慢慢咧开了嘴,不笑别人,只笑自己。她越来越相信,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苦心孤诣,筹谋多年,只是为了摆脱“卿云”这个名字的阴魂不散。到头来却发现,她能学会这一身赖以达成愿望的本领,还是因为了“卿云”这两个字。这不可笑?
短促地笑了三声,虚明表情渐渐凝重,带着三分无力,七分无谓,道:“这么说,你们认识的时日不短了,而且至今都有联系。”
“到底多少年前我也记不清了。”肖颜不觉淡淡道,“那时候还没有你,哦,那时候很多人都没有……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虚明失了会儿神,才又道:“阿……既然他找上你来管我的闲事,想必,你是有过类似的经验罢?!”
肖颜笑道:“一个人再聪明,还是藏着点比较好,否则反倒叫人看轻了。”
虚明却失笑道:“师父言重了。徒儿我素有自知之明,仅有的一撮小聪明,也分得清在谁面前该藏,在谁面前该露。”
“也罢。明人不说暗话。”肖颜不再拐弯抹角,一字一字斟酌着道:“我门中的功夫,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一旦遭人暗算或攻击,轻则内力暂失,有如废人,重则手足残废,功力尽毁,送了性命也是有的。瞧你的神情,似是早已知晓?”
虚明摇了摇头:“也不算知道,只是有过好奇,为什么您的独门秘技燕回手,没有授予您的得意门生十三阿哥?”答案不言自明,她耸了耸肩,不再说下去。
肖颜继续道:“我与你父亲相交时,正值派中的掌门之争最白热化的时候。江湖门派继承,不分男女,我也不得幸免。于是,排我之上的一位师兄,为了假人之手搬开我,便将这一弱点告之他人,令到我最终内力尽失,受制于人近两三年之久。”
肖颜讲得十分平淡,而虚明听得却并不乏味,因为她有个爱浮想联翩的好习惯。
“你是被软禁在了绛雪轩。”虚明直接道。
“原来如此……”胤祥的笑声颇为尖锐,康熙不由皱起了眉,他却犹自顾自喃喃道:“原来……原来我的求不得,是注定的……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不许胡言。”康熙脸色凝重,有意加重口气。
“我没有胡言,难道不是么?”胤祥只看他一眼,固执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应有此报。”
康熙只觉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翻涌出来,却是无话可答。
虚明想了想,又问道:“你为什么要逃离那座围城?能说么?”
“那你又为什么要逃离?”肖颜反问她。
虚明自是默然以对。
“不管最初的理由为何,只要结果是好的,又何必再去追问。”肖颜慨然长叹,道,“相比坐困在那围城里的其他人,正因为我离开了,所以我活得最自在,我离开了,我的位置便也无人可及了。”
“胤祥,你还小,以后的路还很长远,怎能有如此灰暗的念头?”康熙先是严词厉色,见胤祥无所动,又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道:“皇子娶妻,是事关前程的大事,长辈们都是为你好。卿云此人,爱自己胜于一切,绝非你的良配。”
胤祥沉默片刻,说道:“她不是这样的,是我配不上她。”
“胤祥!”康熙怫然一喝,大声道,“朕富有四海,万民臣服,你是我的儿子,这天由我去抗,这地任你去踏,你只要记得,你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以后,这样的混账话,都给朕吞回肚子里去。”
胤祥无力地笑了笑,只道:“您的江山自有人去继承,不会是我。我是皇子又如何?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恨,五阴盛,求不得……没有一样不苦,只有更多更苦。”
虚明最后望了肖颜一眼,再次确认道:“您既然知道我的事,还望对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不透露一个字。”
肖颜自然明白她话中特指的谁,微微一笑,道:“放心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我怎么可能放心把他交给你?”
“那我就放心了。”虚明垂下视线去,不过顷刻便又抬脸一笑,神色如常地转身离去。
心跳
金秋十月,南方刚过了稻黄蟹肥,京郊已是寒林肃肃,落叶萧萧。
山林之间,随处可见温泉的水汽蒸腾,烟霞雾泽。隐没在这与世隔绝的一角,格外寂寂的南山苑,却也温软出人间烟火的暖媚来,令人身不由主地驻了足,心动不已。
悠悠一觉睡到自然醒,穗儿伺候梳洗毕,便该用午膳了。悠悠深嗅一口,不禁喜上眉梢,直问:“哪里来的蟹香腥味?”穗儿抿嘴偷笑道:“您到底是问香味,还是腥味?”悠悠斜了她一眼,穗儿忙道:“是南边送进京孝敬老爷的,知道格格爱吃,常明专程捎了一筐过来。”悠悠又使劲闻了闻,迫不及待地跑至廊下,边东张西望,边奇道:“他还没回来?”穗儿道:“常明已经回京里去了。”
悠悠一顿,转过身望着她,笑道:“小蹄子越发坏了!你说我在等谁开饭?”穗儿竭力忍笑道:“怪您自己没说清。十四爷一早出门打野味了,想是今日走马走得远了些,格格莫急,十四爷从不敢误了您用膳的时辰,片刻必回。”
悠悠却笑着摇摇头,说道:“饿得紧,开饭!”穗儿即着人吩咐下去,自己则献过茶,安放杯箸。悠悠看着又大又肥的螃蟹端上桌,登时眼放精光,口水直淌,顾不得馋相毕露。可惜尚未动上手,便听门外人声嘈切,自是十四阿哥行猎归来了。悠悠强咽了口唾沫,千万忍住,依依不舍地离开饭桌,出门去迎。
未及蹲身下拜,却见魏其征一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捂着嘴说不出话来,只得手脚并用地一个劲比划。悠悠领会不了,便循着吵嚷声出了飞霜殿,正瞧见殿前草地上躺倒了一大片,十几来人都是叫痛连天,哀号不止。两三个挨不住地早已泪水涟涟,一望见悠悠便似看到了大救星,爬过来忙不迭地磕头。魏其征也不再遮着丑,手一放下,便露出了肿得又红又厚的两片嘴唇,伴着一股骚臭味扑面而至。
穗儿一见,立马捏紧了鼻子,捧腹大笑。悠悠亦不禁莞尔。穗儿笑了一会,才去问魏其征:“姑爷呢?”魏其征的脸已呈涨紫色,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答道:“咱们爷没事,只是落在了后面。”
悠悠望了望可怜巴巴的众人,向魏其征招手道:“你进来。”魏其征当即乖乖跟上,然而悠悠却不理他,只在摆好的饭桌边坐了,好整以暇地剥起了蟹肉。穗儿剔了一壳蟹黄,悠悠蘸着酱醋一面吃,一面瞥见魏其征耐不住痛又去揉按肿块,说道:“蜇伤越是挤压,蜂毒越是深入体内。”魏其征吓得赶紧停了手。悠悠对穗儿道:“你给他看看。”
穗儿取了根绣花针,点燃烧酒消了毒,挑出毒刺瞧了瞧,回道:“刺上没有逆钩,怕是黄蜂蜇的。”悠悠道:“黄蜂蜇人一般不留毒刺,定是你拍打过急了。”魏其征连连点头,悠悠接着又道:“黄蜂较普通蜜蜂蜇伤严重得多,普通的尿液浇淋就不顶事了。”一语方毕,一屋子人都嗤嗤笑出了声。魏其征恨不能立刻地遁消失。
悠悠淡淡道:“这时令也无甚草木,拔了毒刺,可用酸醋涂抹,或菊花叶、蒜姜、老黄瓜,任选其一捣汁外敷,每日数次,便可解毒消肿了。”她说得太快,魏其征扳手指正数着,穗儿已尽数誊写纸上,递给了他。
这时,突然身后冒出了一个声音:“悠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行医?”唬得魏其征浑身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