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84)

声渐远去,十三心头压了块巨石,难以释怀,于是安顿好步荻,匆匆又往回赶,半路却见周国栋尾随一人打横穿过,只听那人冷冷道:“那小子打哪冒出来的,简直是头犟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啊!”周国栋鼻中一哼,笑道,“不就是十三爷荐来的高人么!皇上向来看重十三阿哥,亦免不了爱屋及乌。”两人转身一拐,抬头正望见帐边的胤祥,周国栋面上挂不住,脑袋登时耷拉了。前面那锦衣华服之人则面色如常,蔑然轻笑,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胤祥却得低头恭敬叫上一声:“太子哥。”太子胤礽只“唔”了声,与周国栋一同离去。

没过几行营帐,便见虚明蹲坐在一条青石边缘,手托下巴,望天发呆。胤祥快步奔至面前,劈头便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虚明缓缓收回远目,见十三面色不善,俨然是来兴师问罪,不由心生大大的不快。良久不做声,胤祥又要发作,她却忽然问道:“你喜欢下棋么?”她的声音,仿佛有种安稳人心的震慑力,胤祥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才定定道:“略通一二。”

虚明轻轻一叹,十分感慨道:“每个人都想当棋手,每个人都想别人做棋子,其实一旦入了局,又有谁能真正分得清?事实上,棋手,一定要分出输赢,棋子,却不一定都会牺牲。”

“你总想得这么复杂,又怎能享受到下棋最简单的乐趣?”胤祥并不着她的道。

虚明呵呵笑道:“还是你的境界高。”

要鱼儿上钩,总须抛出鱼饵,那便需以己方弱点示人,利于引诱。可她却一直严防死守,变相警告生鱼勿近,不露一丝破绽。却叫鱼儿如何下得了口?鱼儿不上钩,又捉的哪门子的鱼?

从一开始,肖颜所布置的两项任务便是相互对立,无法共存的一个悖论。或许在肖颜的潜意识里,捉鱼,还是护镖,她也拿不定主意,方才将难题丢给了虚明。而虚明则煮烂的鸭子嘴还硬,明明妇人之仁作了决断,却还装腔作势,自欺欺人。

“有时候,一些必要的折腾,是为了最终的不折腾。”虚明徐徐道。

胤祥委实看不透,她与肖颜,甚至与皇帝之间有什么默契。或许是同门之谊,或许是一见如故,他却本能地愿意相信她,情愿保持沉默,等到恰当时机,由她亲口告诉自己。

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虚明一夜难眠,起来后头昏昏沉沉,精神不济。才至御营报到,却听敬事房的太监高声一呼:“起驾!”猝不及防,虚明被吓得神色一振,连忙尾随御驾而去。未多时,早有许多太医近侍跪在一顶大帐前迎候,虚明略一迟疑,不敢再跟,与所有人一样只候在帐门外。

帐内人语悄悄,听不真切。忽然一个小太监请她进去,虚明忐忑地走入帐中,却见周围几名内侍垂手环立,当中一具矮榻,两名老太医跪于榻前,正向端坐榻沿的康熙回报什么,身后是一个人躺在狼皮褥子上,病容满面,正是昨晚强与她理论的太子。虚明见众人目光皆落于己身,赶紧跪下请安,心中却是惴惴难安。

果然,康熙见了她便道:“虚明,你这一路安排的好行程,拖延迟缓,累得扈中病者大增,连太子都难以幸免。”虚明响头连连,直道:“虚明知罪。”康熙也不处置,只问太医:“依你之见,此类病患该当如何诊治?”太医不敢抬头,面朝地道:“此病乃因户外跋涉过久,受了太多野地厉气,盘踞体内,无法化解而起,只要去到人气旺盛之地,佐以药石调理,很快便可痊愈。”康熙道:“你的意思是,要去人烟茂集的大镇,借人气化解厉气?”太医声如蝇语:“可以这么说。”听到这,虚明忍不住拿眼角余光一瞥,见康熙神色间已不见了来时的闲适,虽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她总觉得带了些故作从容的怔忪之色。

“虚明。”康熙目中两道寒光突然射向虚明,唬得她一个激灵,赶忙俯首向地,耳听康熙淡淡问她:“离此驻地最近的重镇,哪里可暂住休整?”

虚明想了想,回道:“再往南几十里便是山东的北大门,素有九达天衢、神京门户之称的德州,应符合太医的要求。”

“德州?”康熙稍作沉吟,颔首道,“也好。着人传令四阿哥,让他速速先往德州打点一切,好生寻个利于病患修生养息的所在。”帐门外专事传旨的御前侍卫应声去了。

那榻上面如贴纸,一头子汗唰唰直下的太子,忽地微探起身,艰难道:“儿子不敢耽搁南巡之期,皇阿玛不必理会我,容我休养几日,自会追赶上大队的。”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按下躺好,和颜道:“你只管养你的病,其他事不用管。”太子便即住了口。康熙的神色渐渐严峻,出了一会子神,忽而笑着问他:“胤礽,你今年多大了?”太子怔了一怔,低低答道:“二十九。”康熙“嗯”了一声,叹道:“一转眼,你都快近而立之年了。”太子嘴巴微张,半晌讷讷无言。

又坐片刻,康熙方才起驾回至御帐,挥退众人,独独留下了虚明一个。他久久不说话,虚明自然不敢多口,帐中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就在虚明站到膝盖发麻,很想换个站姿时,康熙突兀开口道:“你适才的神情,似是有话要说。”

虚明心下一惊,正欲矢口否认,却被康熙目不转瞬地盯着,便怵在当地,动弹不得。但是,她总不能坦白说,我觉得你这皇帝很可笑,既然选择了钓鱼,便得作好了钓上来破鞋烂瓦的准备。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是你应得的下场之类的吧。思绪纷乱之际,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虚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回万岁爷的话,草民不过想起了家师讲的一个小故事。”

康熙侧耳以示在听。

虚明慢条斯理道:“故事发生在唐贞观年间。话说唐太宗对官吏纳贿深恶痛绝,为了惩治那些有贪心的官员,他想了一个招儿,派人故意送财物给他们,有一个司门令史不知是套,接受了一匹绢。唐太宗知道后,认为抓住了把柄,要杀掉这个令史,这时,民部尚书裴矩谏阻说:这个人受贿,确实该杀;但陛下你是故意用贿赂来试探他,这叫陷人以法,这样做恐怕不符合道德礼法。唐太宗马上醒悟过来,知道是自己错了。以犯罪的手段来诱使别人犯罪,这显然是不符合司法公正的,他知错改错,取消了自己的命令。”

虚明讲完,又过了良久,康熙倒是向她笑了一笑,缓然道:“也只有你才敢如此放肆。”虚明不胜惶恐道:“草民不敢放肆,草民只是将家师所言复述了一遍而已。”“那好。”康熙问道,“你不是出身道门吗?师父是谁?”虚明神色一滞,答道:“若非家师有命,草民也无那份机缘站在此处,向万岁您回话。”康熙“哦”了声,陷入沉思。

过了晌午,南巡队列方才拔营起行。仪仗銮驾在壅道之上迤逦向前,行列绵延十数里,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却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换了侍卫服的虚明混在其中,一路闷闷不乐,为自己半月来的白用功默哀。这回是她错了,是她低估了某些东西的诱惑力,愈明令禁止靠近,反倒愈教人惦记心痒。事到如今,虚明没得再悠闲了,须得用心好生想个捉鱼的万全之策。

越临近德州城,虚明越见心事重重,忽听身边窃窃声起,竟是队列停了下来,而水声溅溅,却是一条水气郁青的河川流经此处。只见康熙下了车,远眺那如一条绿腰带绕山而过的川水,问道:“此间何地?”一时间无人应对,虚明便道:“此处三里外便是德州城,因春涧野花,秋林红叶,望之如锦,故名锦绣川。”两岸之上,峭壁云峰,松柏掩映,晚风传来了飘渺的钟声。康熙指着高处层林间隐约露出的一角黄墙,又问:“那儿又是何处?”虚明答说:“红叶寺。”康熙瞥来一眼:“你怎知道?”虚明道:“我去过的地方,我都记得。”康熙不禁笑叹道:“竟还是一张活地图。”

康熙一时兴起,徒步登高去那红叶寺一游,御前侍卫清了道,只几名近侍跟随,其它所有人都在山脚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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