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眼前乌龙四窜,肆意烂舞,滚滚黑烟尽从书房门缝窗隙之间漫出,虽不见火蛇吞吐,但任何明眼人瞧了也都知道,火场涂炭,大事不妙。
那唐兴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以至五官无状,七窍全开,僵直良久方才想起叫喊:“来人哪,救火啊……”他既找回嗓子,目转清明,这才明白望见八阿哥直冲过去,也不顾横锁上悬,一脚猛踹门板“轰隆”倒地,纵身跃入屋中,黑烟当即合拢,屋中一切尽皆隐没不见。“主子,危险!”他刚想跟进去,不期他那惊天一喊召来救火者蜂拥而至。“别乱别慌,贝勒爷还在屋子里……”此刻,即便他的嗓门再震天动地千百倍,夹杂其间,亦不免恹恹得紧。
唐兴一心只念救主,推开人墙重围,尾随两个救火的奴才,刚欲迈入书房中去,不期两个横物蓦地自门内飞出,恰好与他撞个正着,□□之声立时不绝于耳,现场愈发嘈杂混乱。唐兴护住脑门就地一滚,头眩目晕中,模糊可见一人高立跟前,头顶那永远镇定自若的嗓音,此时显得十分急促。
“谁允许你们擅入书房?火星子没见半点就乱糟糟一团,都停下,退下!”见众人毫无反应,八阿哥不由忿意乍起,飞脚踢向唐兴,“作死么?起来!处置失当,遭此大祸,还指望我替你收拾残局么?”
唐兴一骨碌爬起身,叩头噔噔有声:“爷赎罪,奴才该死,奴才这便收拾。”
八阿哥按捺心中烦闷,垂眼凝注手中锦盒,重重一叹,语气复还往日清悠,舒缓道:“罗嗦什么,还不快去。”
“嗻。”唐兴领命噌噌退下,又见小顾子低头来报:“启禀主子,十爷已经换过奴才送去的衣物。因天色见晚,风雪又大,诸位爷这便要告辞回去了,免得宫里担心,是以特命奴才来报一声,不知爷还有何吩咐。”
“既是如此,叫人套马车,送他们回宫便是。”八阿哥手掩双眼,浓烟熏燎,怎不鼻呛目涩,迎风泪流。
“贝勒爷,贝勒爷,不好了……马马马谙达被人吊在了侧院的井里……”唐兴才将救火众人斥退,太平未久,那厢又奔来几人仓皇报讯,惹得乱事又起。
八阿哥喉头发痒,耐不住俯身大咳:“什么……咳咳……”接着又想起什么,转身便要入屋,却被唐兴扯住臂袖:“主子,等烟散了再……”话到中途,已被八阿哥甩开袖去:“多事,咳……”八阿哥以袖掩实口鼻,冲至书案前,欲待细察案上刚送来的匣子,可惜岌烟熏吹,无法睁开眼来。他眯眼勉强四下一瞄,闷声呼道:“唐兴,进来!”
“奴才在。”浓烟破开,一人近前唯唯道:“爷有何吩咐?”
“咳咳……”八阿哥咳得几乎直不起腰,指着南墙角落,道:“你探探那里,咳咳,是不是有什么异,咳咳,异异物……”耳听唐兴连连应诺,他稍舒口气,无意间将手中锦盒举至面前,轻声长叹。这时,忽觉一物搭上手腕,他自幼精习狩猎骑射,日练布库,自是身手矫健,当即本能地侧身退后一避,同时抬臂回击一掌,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八阿哥只觉被一股大力按了下肩膀,一阵酸麻席卷四肢,仰后跌坐椅上,不止周身无法动弹,喉舌无处用武,右手腕竟亦脱臼了。
却见唐兴将他手中盒子取走,陡一高抛,嘻笑行礼道:“贝勒爷明鉴,奴才受您一足之恩,岂有不竭诚相报之理?”八阿哥现下有口难言,眼睁睁瞧着唐兴直接打开了盒子,叫道:“一条破手绢?什么鬼东西!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稀世奇珍,或是什么大秘密……”唐兴凑近瞧清帕上用黑线绣着的几行字句,蓦地住了口,沉吟片刻,笑道:“还真是有秘密。”
八阿哥不由一怔。先前他还只当此人是个盗宝小贼,可此人居然一眼便看出帕中玄机,那么不是出身宫禁,也必与皇室宗亲有极大的关系。果真如此,便更难猜出其居心何在了。
唐兴低身一番摸索,左手提笔,一边纸上草书,一边轻声长吟:“物之可爱尤可憎,归马萧萧向北风。门外寒光利如剑,上樽日日写黄封。”
八阿哥听完他脱口而出的打油诗,立即便明白了诗中蕴含之意,不禁微微一笑。想不到此人竟不是普通粗俗武夫,莫名起了爱才之心。
唐兴写完将笔一掷,将纸扔在八阿哥身上,扬手一挥,抬脚便走。他手捧锦盒才迈出门槛,见混乱已平,连府中总管亦赶至善后,当下边拾阶而下边朗声道:“贝勒爷吩咐,书房并无火事,浓烟稍后便散,尔等只在外间打扫,不得妄入房中惊扰,违者定责不赦。”他走至府中总管周长安面前,又道:“贝勒爷命奴才转告周管事,因适才混乱,爷想亲自查点一遍,就不送列位阿哥回宫了,命奴才代劳即可。”
周长安当即捻须点头道:“那你快去快回。”
“是。”唐兴扬长离开,径直走向前府大门,正见几位阿哥脚踏奴才后背上车,其中立于车旁之人回首望见他,笑道:“原来是唐兴儿,你们爷还好罢?那黑烟是怎么回事?”
唐兴小跑上前打千道:“奴才唐兴见过十爷,十三爷,十四爷。后院忽生变故,虽已平息,但主子碍于料理,□□无暇,只好命奴才将几位爷好生送入宫去,一路小心服侍。今日事出无奈,若有忽怠轻慢之处,还请几位爷宽谅。”
“好个能说会道的奴才!”十阿哥爽朗一笑,只对车上探头寻视的十三阿哥道:“不说马起云,周长安,只瞧这小厮,出口朗朗,头头是道,纵然丢进人精成堆的宫里去,也是个拔尖的人才。难为八哥怎么□□出来的,倒似这京里的人尖子尽出在他府上了。”
“说的是。”十三拿眼在唐兴面上一绕,含笑不止。却听十四阿哥在车内呼道:“十哥,你也跟我们乘一车罢,大冷天的,坐一块也暖和些。”
“这便来了。”十阿哥一应,唐兴忙扶其上车,又听十阿哥问:“你手里握着什么?是你们爷的?”
唐兴笑答:“回十爷的话,贝勒爷知道惠妃娘娘心有挂怀,便命奴才顺道去钟粹宫请安回话,这是爷进奉给惠主子的心意,奴才须当面呈献。”
“你们主子真有心了。”十三侧身让进十阿哥,笑道,“八哥今趟这寿辰过得真算热闹了,却不知招来何方神圣,一场人仰马翻不说,连我们十四爷也成了殃及的池鱼!我倒迫不及待地想一见其庐山真面目了。”
十四重重一哼,几乎直喷去十三脸正中,咬牙切齿道:“若非你们拦着,我早将那鼠贼之辈揪出来了。”
“别忘了,这是八哥府上,向来只有客随主便的道理,岂容你喧宾夺主地胡来?”十阿哥难得的语重心长,“你尽可放心,连皇阿玛都称赞八哥是咱们中处事实干之才最高的,这点小状况,哪里会难倒他。”
说话间,车轴轱辘,徐徐向前开动。趁众人没留意,唐兴轻轻一抛,将手中锦盒丢到了“八贝勒府”门匾的后面。好不容易得来的战利品,他竟弃如敝屣,毫不在意。
此时已值酉初时分,风稍住,雪却下得越发大了,一片片,重重叠叠,若搓棉扯絮一般绵绵不绝。一路上,入目屋舍尽皆银装素裹,除了得得马蹄,辚辚车峋,静默得直钻入髓,寒彻心肺。唐兴缩身车驾上,掩紧袖领口,边呵气暖着已然冻成红紫色的握伞之手,边默望远处起伏可见的殿宇。
出师(中)
马车进入宫门,唐兴躬身送别诸位阿哥,竟不去钟粹宫,转道直入御花园内。园中东南一角有一楼阁名唤养性斋,因占地甚高,周围垒了许多太湖怪石。唐兴也不循石径走正门,双足点地,轻轻巧巧地从侧面跃上石台,从早已打开相迎的侧窗翻进养性斋。
绕过一扇屏风,暖炉熏熏,红烛摇曳,竟是一个装饰华美的女子闺房。屋子里只有一个女子斜倚在妆台上假寐,唐兴脚下悄没声息,走近那女子背后,突然低声道:“好漂亮的小娘子,又在想你的情哥哥了?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那女子惊呼一声,急忙起身相迎,福身道:“格格,你回来了。”语罢盈盈一笑,端立凝然,竟是风流蕴藉,秀美绝伦。那八阿哥府中所藏美眷固是极美,可若与这女子一比,便不够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