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什所部,加上三阿哥、八阿哥府所带人马,约有近三百人,奔出城外百余里后,仅剩下了三十来人。当山腰冲天而起的火光遥遥映入眼帘,八阿哥心头的大石方才彻底放下。
心忧三阿哥的安危,纳什领人匆忙冲进了寺内,谁知正巧撞见了一场杀人放火的好戏,真乃天意。
望着窘迫虚弱的三阿哥,胤禩也不知道,他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毕竟,在听了虚明隐隐有所指的话后,或多或少的,他便被其中暗示的可能性牵着鼻子走了。
明丽妖冶的火焰,越窜越高,将整个佛殿都包裹在了怀中。众人切断大殿与其他屋舍的连接,放弃了挽救。有笃信佛门的,甚至跪地垂首,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
“糊涂!”只听三阿哥一声暴喝,众人望去,他已甩手给了宋太平一记响亮的耳光。三阿哥向来克谨自持,今日连连大失常态,着实诡异。三阿哥明知行为不妥,但精神才受重创,实在控制不住波澜激荡的情绪,一受打击,动不动便暴跳如雷。他心中愤恨怨毒已极,抬眼,将每一束投向自己的目光都堵截斩杀回去。
八阿哥见到他寒意逼人的眼光,不禁心中打了个突。胤禩镇定地慢慢移开了视线,肚里犹在暗暗地打鼓,他与虚明在城中的对话,被三哥听去了多少?
然而,三阿哥此刻满腔愤懑,却是为了宋太平一时的没心没肺,竟然将自己请了道士作法之事当众和盘托出。
找了一个江湖术士放在家里,谁有空刨根究底地问一声,为的什么缘故?大家只会往一个方向去想——占卜问命。堂堂一个皇子,天生富贵,还要问的什么命?这么一来,除非是傻子,不然谁会不清楚他存了个什么心思。凭白惹来一身臊,当真是飞来横祸!
与此事相比,就算他与暖玉的丑事被公之于众,也简直不值一提。
大阿哥与太子不和,这早已不是秘密。刚一出生,围绕着储位的立嫡立长之争,两人便身不由己地被推上了对立的舞台。之后,经过明珠与索额图权斗的推波助澜,两人的矛盾便成了不可调和的死局。随着□□与长子党愈来愈势成水火,波及朝堂之上,几乎人人被卷入了选边站队的大潮中。一开始,三阿哥选择了独善其身,架高姿态,与清流文人为伍。这在两党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是毫无问题的。然而,在康熙精心维持的平衡打破之后,一切便由不得他作主了。
康熙二十七年,明珠因卖官鬻爵触碰了康熙的底线而被罢相,明珠党就此作鸟兽散,朝廷一时间成了索额图的天下。太子没了掣肘,渐渐暴露出了性格中骄奢淫逸的一面,暖玉之事,正是其中的一个缩影,同时亦将三阿哥推向了风头浪尖,所谓的置身事外,隔岸观火,便成了痴心妄想。
庆幸,康熙三十五年,大阿哥随康熙出征噶尔丹,很争气地立下大功,作为监国留在京城的太子,相形之下,便显得灰不溜秋了。从此,长子党的气焰再度高涨,加上康熙逐步压制,索党声势大不如前,太子自然而然生出了危机意识,为了不多树敌,在四公主远嫁喀尔喀蒙古之后,便主动向三阿哥示好求和。权衡之下,三阿哥假意放开了心中芥蒂,与太子亲厚起来。毕竟,太子是钦定的储君,臣服于皇太子,不失为一种忠于皇权的表态。于是包括康熙在内,人人都以为,三阿哥选择了偏向太子,而疏远大阿哥。而他在两派之间时不时走钢丝的危险动作,就只有当事人太子爷才清楚了。
这半个月,三阿哥虽然被毒香迷了心窍,脑袋却不糊涂。请道士捉鬼之事,他不怕被老八知道,一则他从未真正将老八放进眼里,二则胤禩无权无势,从不搬弄是非,知道了也对自己毫无威胁。但纳什是什么人?索额图的心腹,太子的左右手。而□□何曾真把他看作了自己人?三阿哥甚至绝望地想,或许明天一早,纳什的报章便已送至千里之外的御案上了。
在两派夹缝中生存已属不易,倘若不幸言中,眼瞅着将要成为众矢之的,此刻,他真是杀了宋太平的心都有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夜之间,某皇子被神棍掳去狠敲了一顿的故事,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皇城百姓又多了一条新鲜出炉的谈资。
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八阿哥有力的佐证之下,或许人们一时大意,会被甚嚣尘上的传闻蒙蔽住,不去深挖其它有的没的,那么他这面子也丢得值得了。这回,三阿哥才真是该赶紧的求神拜佛烧高香了。
总之,在脑袋上的头发长齐全之前,他铁定没胆上街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的。
两天后,圣旨终于送至了八贝勒府上,胤禩已率阖府家人出迎。
圣旨里,康熙少见的大赞特赞了八阿哥一番,诸如行事公允,不偏听偏信,有大将之风之类的。而三阿哥此次主理京师事务,却屡屡失当,惹来上下一片怨声载道,深负朕望。即日起便由胤禩接替三阿哥,在圣驾归来前,主持京城一切政务。显然,这是一道任命状。然而康熙最后还不忘提一句,十三与十四联袂大婚已选定了八月十五,着八阿哥督促内务府加紧筹备,以免误了上上大吉的吉日云云。
宣旨的是敬事房太监,阎进。八阿哥欣然领旨谢恩毕,才欲起身,阎进道:“贝勒爷稍待,皇上还有一道口谕。”胤禩忙又跪正,听阎进述旨道:“朕闻悉,纳什在云居寺抓获一名叫何焯的纵火疑凶,然你与三阿哥各执一词,尚且无法定论,暂时仍关押于九门提督衙门,你要好生看管人犯,等朕回京再行发落。”确定没了下文,胤禩唱诺站起身,阎进笑脸上前道贺,马起云已将备好的一封红包送上,阎进假意推辞几句方才收下。
八阿哥笑道:“阎公公长途奔波辛苦,不如在府中吃顿便饭罢。”阎进摆手道:“多谢八爷美意。只是奴才皇命在身,还要再跑一趟明府宣旨。”胤禩听了微微一怔,问道:“皇阿玛可是有什么恩赏赐予明府?”阎进一口否认,道:“哪有恩赏,训斥还差不多。”八阿哥好奇地看着他。阎进压低嗓子道:“皇上最近大发雷霆,说揆叙大人在京散布谣言,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实在可恶。”说着一脸神秘,仿佛在透露什么天大的秘密。胤禩笑笑而已,不予置评。
话说阎进在明府宣完旨走后,被康熙特意追上门骂了一通的揆叙,正气闷着,谁知消息传到了老爷子那里,明珠手拿家法,边骂着“蠢才”、“笨蛋”,边追着他打了一顿。
揆叙一个大老爷们,还被老子追着满院子跑,可把下人们给乐坏了。对着老爷子,揆叙虽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其实心里可委屈死了。
“蠢才!”明珠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骂道:“你长本事了。我跟索老不死的斗了几十年,都没分出个胜负来,你还想瞒着我,一招就扳倒索额图?你算个什么东西呀!”
“可……可确实是索府一个逃出的奴才,告发索额图那厮心存不轨,有反叛之意的。”揆叙不服气道。
“所以说你是蠢才,你还就真是个蠢才。”明珠把藤条一丢,恨铁不成钢地瞅着自己这个儿子,道,“你以为留京人选,是皇上一拍脑门,单凭喜好随意拟定的吗?”
明珠话题斗然一转,揆叙就迷糊了,这跟他被训斥有何关系?
明珠叹气道:“皇上此次避暑塞外,几乎将大半个朝廷都搬了过去。主政的皇子是三阿哥、八阿哥两人,大臣则只留下了我和纳什两个内大臣,这么明显的制衡之举,你都瞧不出来么?所以,你再怎么费心揭发索额图的所谓图谋,皇上都不会理睬你半分。”
“可隔了半个月,皇上还是训斥了我。”揆叙仍理不清头绪,忽然灵光一闪,大叫道,“不好,会不会皇上这回又倒向索额图那边了?”
明珠庆幸这个儿子总算笨得有救,道:“那是因为,皇上也没料到,三阿哥突然出了事。苦心经营的平衡被打破,皇上自然恼怒,不得已暂时倾向索额图。拉一边,自然要打一边。什么造谣生非,那就是个借口,皇上只是想警告你这个笨蛋,老实安分些,别老惦记着自己那点小算盘。”
揆叙憋闷了会,忽然记起什么,道:“您老人家如此气定神闲,是不是早就算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