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24)

卿云瞅着十四,仿似在看一个庞然怪物,颇感纠结。她与十四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一向最怕的就是那个冷面冷心的四哥,四阿哥哼一声,他就立马跟老鼠听见猫叫似的,缩手缩脚地不敢动弹。卿云原想借四阿哥的威风,叫十四不敢去纠缠悠悠,谁知他今天竟不吃吓,直喇喇的嗓门越发高了,只好继续言语挤兑道:“便宜话谁不会说?我劝你还是死心的好。”说着手指自己脑门,“小朋友,就凭你这儿的层次,悠悠一辈子也欣赏不了!”

卿云、十四互相瞪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

笑者无心,却激得冯茵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十四道:“若一夜间长大十岁便好了,我定可样样胜过别人。”

卿云道:“我却想一夜间变小十岁,那样便不会人人都想来一番教诲了。”

云西听了两人胡掐,好不易才忍住没翻白眼。

“瞧,新一轮的教诲来了!”十四按捺不住幸灾乐祸,对款款行来的沂嬷嬷抚掌相迎。

沂嬷嬷笑道:“劳格格久待了,太后主子这会儿子已然得空,这便请格格去跟前叙话。”

卿云靠着冯茵站站起,勉强将膝盖、脚踝活络开,便让冯茵自个儿先回去,冯茵不愿。正僵持不下时,沂嬷嬷扶过卿云,压声道:“你主仆俩矫情什么,慈宁宫非是龙潭虎穴,无人故意存念为难你们。太后可不耐烦等人。”

“那是。”十四凑热闹般附和,“茵儿,皇祖母慈爱祥和,沂嬷嬷亦是出名的和蔼可亲,哪能与你主子为难?何况还有素来宅心仁厚的十三哥,管保你家主子有果子,没虫子!”

冯茵笑着只好离开,回至养性斋时已然旱热难当,寻遍屋中阁上楼下,空无一人。屋中沉闷只觉窒息,心中郁结不由更甚,捧起注水盆里一壶放凉的茉莉清茶,几口便喝干了,半滴不剩。冯茵赌气一坐,良久,斋前绿荫知了声声,闭门塞耳亦无法隔绝不闻,叫人更是烦躁。忽觉门外黑影一闪,冯茵全身顿时一僵,待瞧清原来是暖玉、穗儿二人,心弦这才松弛下来。

“外面走一圈,心痛症有好些吗?”穗儿扶暖玉坐下,见她额上薄汗密布,显然并未奏效。顺手抓起茶壶,叫道:“凉茶怎么全没了?我出去前才沏的满满一大壶!”暖玉忙拉住她,穗儿吹鼓着腮帮子,自去重新沏茶。

冯茵忽道:“都说江南烟雨之地,水汽郁佳,出了名的滋润养人。怎么数月未见,暖玉姐反倒愈见病容憔悴,装死作活的本事可是见长!”

暖玉将手捂紧心窝痛处,撇过头去。

冯茵不依不饶:“心痛症?心虚罢。御花园里遍布邪风戾气么?作甚么每回逛完后都摆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养性斋别无他人,又何苦再装出这副可怜样来?”

没理会处,穗儿已端着茶壶走了回来,替暖玉斟完茶,照旧浸入注水盆中放凉。冯茵只好暂且作罢。霎时间,苍穹变色,云雨密布风满楼。

“起风了。”暖玉仓促站起,“我去楼上关窗降纱。”

穗儿却拦住她:“你多歇会。我去。”

冯茵不由笑了:“是我说错了。美人娇弱之态,无论去往哪处皆不缺人怜惜。上至主子下到奴才,个个叫收拾得俯首贴耳,言听计从。”

暖玉皱起眉:“你今儿可是遇了什么事?疯疯癫癫,哪里诹出这么些胡话来?”她来到门外拉动柱边挂穗细绳,将垂于檐下的遮阳竹帘收卷起,凉风登时吹彻中堂,屋中随即清爽一片,屋外黑云压顶,天地骤然暗沉。

“胡话?大字不识的粗人,只懂得讲大白话。”冯茵不领她情,眼珠一转便即想起慈宁宫中八阿哥母子俩的对话,又道:“世上也不缺明白人,卑微□□之人,早晚必遭人弃。”倒与太后一个腔调。

这时,穗儿已从楼上下来,剜她一眼:“怪不得要灌那么多凉茶,果然口臭得紧。”

“你!”冯茵咬牙切齿正待回嘴,却听外面暖玉叫道:“格格回来了!变天了,我正琢磨着是否要去慈宁宫接你。”话落,卿云已然大步流星地奔进来,提了茶壶仰头便往嘴里灌,牛吞海饮,喝了半截忽叫穗儿一把抢了茶壶去。卿云满脸诧异,穗儿却理直气壮道:“这一半得留给我家格格。”卿云望望另两人,这才觉出些许异常来。

六年前,卿云与悠悠便曾在养性斋同住半年,那时候,冯茵和穗儿便总口角不断。后来,悠悠去了江南,转眼到了康熙三十六年,自暖玉入住养性斋起,冯茵竟似与之结了大仇怨,常趁无人处于言语间大加厄难。虽然暖玉总如今日般反替其圆场,以德报怨,这点丫头间的把戏却也瞒不过卿云。

“冯茵,捶腿!今天我可遭罪遭大发了。”卿云玩味似的一笑。

电光划过天际,照得冯茵面颊苍白色的亮。

看着腿边听话的冯茵,天雷大作声中,犹可听见卿云说道:“论名不符实,诺大的禁宫里,咱这养性斋也算排上号了。满屋子陈兵百样,何来‘养性’之谓?只可惜还少了一样兵刃,铁画银钩的钩子。凡乱嚼舌根、口舌厉害之人,下至阿鼻地狱后,首先就得受钩舌酷刑,用的便是这柄钩子了。到时候,犯一罚十,小鬼难缠,没得情面可讲。哼,窃钩者诛。”

几点雨落,不稍瞬,已听得窗下芭蕉唰唰直响。

“你伤一个我救一个,伤两个便救一双。”悠悠蒙头跑进屋来,边甩袖子边笑着眨眨眼。穗儿嘟嘟囔囔地替她擦水送茶,悠悠拍拍她的脑门,接着道:“小云子,闲着发慌,又开始耍你那格格威风玩儿?下一句‘窃国者诸侯’怎么不说了?”

“快喝你的凉茶罢!特意给你留的。”卿云扇扇鼻子,“莫非,今儿终于轮到你闻哪宫的七彩琉璃壶了?步步高升,可喜可贺!”

例行公事地互损一通,悠悠一笑而罢,而卿云今日的作为,她却仍然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转折(上)

“卿卿小云子!”

“十全大老爷!”

两人难得撞面,马头一并,便肩并肩手搭背、明目张胆地勾结到一块了。两人清一色的宝蓝箭袖束腰袍子,干练清爽之余,列处护卫营长长的扈从骑队中,更是醒目惹眼。

“你也凑热闹跑来训我?”卿云不由得不警惕。自从她弄伤步荻之后,凡熟识年长者,遇上必要念叨一番。

“怎么能!”十阿哥胤誐一脸阳光灿烂,“咱俩什么交情?是在草原围场的骑战射杀中,在尚书房的口沫书山里,在布库房的拳脚摔扯间,一块摸爬滚打闯出来的,没得比这更亲了!试问哪有助着外人,矛头对内之理?”这番深情剖白,若非卿云早已听得耳茧厚重,倒确为感天动地、鬼泣神嚎之作。

卿云轻嗤一声,奇道:“你怎么也落在后头?没听说你也要随围行走。”

“还不是十四那小子!不知捣什么鬼,临行闹起别扭,不愿去了。左右我无事,权当出门练练骑射罢。”十阿哥还是老样子,胡同里扛木头——直来直去。

卿云若有所思地笑笑,却叫十阿哥的破锣嗓门吓得几乎落马:“你脑门上戴的什么东西?杂草?怪丑乎的。”“这个?”卿云正了正头上他口中的“一团杂草”,笑得愈发乐呵,“好好一顶竹编斗笠,不过旧了些,咋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多美的一幅画。”十阿哥却不待见:“你还当在南巡不成?塞外风沙肆虐,可不比江南斜风细雨的温绵。”

“它可不止遮阳装饰之用。瞧我的回旋镖!”卿云随手抛出,只听“呼”地一阵旋风卷起,晴空之下草原广袤,就见一只圆扁之物倏忽升起。斗笠明明追风逐日而去,强光刺眼一花,它竟已自太阳上疾飞而回,卿云伸手一抓,斗笠便即稳稳当当地归坐头顶了。

如此巧技,从所未见。包括十阿哥在内,身后行进中的护卫营将士们均是惊奇万分,不约而同的齐声喝彩。卿云向众人一抱拳,除下斗笠高举,纵马就地转了个小圈,算作向观众答谢的礼节,众人更是欢声雷动。

十阿哥两眼捡了宝似的放光,道:“真不够意思!这么门绝活,你怎么一直揣在怀里,藏着掖着也不耍给我看?”他啧啧几声,欣羡万分。又行几里,他忽指着远处喊道:“瞧,木兰围场的幔城建好了!”欣喜雀跃溢于言表,宛如头回随围行猎似的,处处透着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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