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惨的就是不好不坏,手里做着一套,心里想着一套,吊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接地。而现在,这最可怕的一种状况,已然发生了,代价就摆在眼前。无论接不接受,她这位无所不能的恩公,就是始作俑者。
“是的,我错了。”卿云轻轻道。错了就是错了,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
这错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自己是蠢,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费尽心机学来的东西,既不能自保,还累死了暖玉。自己是小心眼,无容人之量,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挖空心思地刁钻耍弄人,就君临天下、高人一等了不成?自己是凉薄寡恩,这又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当踢走了一个又一个碍脚石,自以为一步一步在走向登峰造极,一回头才发现,一切竟然只是臆想中的假象,而自己早已是孤家寡人,往前无路,后退无门。
卿云无意识地站起身,两眼空空地往外走,可是她又能往哪儿去呢?当逃跑时的所有不安、痛苦、怨恨全都烟消云散了,逃跑本身也就全无意义了。触目可及的,只有干瘪的枯树枝,灰暗的石头,和若有若无的残雪,不但不美,简直丑陋。她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何玉柱高高的说话声忽然传至,卿云吓了一跳,返身进屋,四处找寻躲的地方,最后爬进了罩着白布的供桌之下,蜷缩起四肢藏好。
她这番举动,惊得一帮子和尚喇嘛停下了诵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伏在布帘之后的卿云,目虽不能视物,耳朵却听见来人驱散念经的和尚,然后抬走了什么物什。当一切动静皆归于沉寂,松了口气的卿云,旋即瘫软在地上。这时,忽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供桌,声音虽小,对卿云而言,却不亚于平地两声惊雷,骇得她弹簧似的跃起上身,额头即重重磕在了桌子背面,震得满桌供品随之一跳,哐啷啷直打颤。
白布唰地掀开,卿云往后欲退无路,已被一双手猛地拽了出来。她还想往外挣,直到迎上了一对熟悉的眼睛,定睛瞧清了是八阿哥,她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你在躲什么?”八阿哥口气严厉地质问,目光沉毅而痛惜。
卿云却仿佛没听见,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门口,渐渐蒙上了一层氤氲雾气。
见她如此,八阿哥亦实在不忍苛责,微弱深长地太息一声,道:“十二弟只想带金铃回去好好安葬,刚刚领了遗体,这便走了。”
卿云满脸的惊惧色渐退,手脚恢复气力,便自行站了起来。八阿哥却扶着她的腰,不让她走,想说什么,却又不忍。卿云忙紧紧抱着他,头靠在他肩膀,轻轻道:“我只有你了。”八阿哥伸手轻抚她的鬓发,皱眉不语。卿云听不见回应,便抬起头凝视着他,忽地嫣然一笑,笑中的胆怯虚弱,令人见之不由心酸,她小心地问:“有一日,你烦了我……会不会也丢下我……一去不回头?”
“不会。”八阿哥目光坚定,十分肯定道,“除非你先不要我,不然谁也分不开你我。”
卿云揽着他的脖子,八阿哥却捉住她的手臂,往后一仰,转目望向门口,远处果然还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卿云只得松开,两人无奈地相视一笑。
“走,回家。”卿云突然拉着他的手,不管不顾地往外跑。胤禩也再不理会其他,只想陪着她,肆无忌惮地疯狂一回。两人一路携手狂奔回府,斗篷翻飞碍脚,便解开随手抛上了天,笑声亦跟着直透云霄。
这一夜的激情有一点过头,但是卿云水气氤氲的眼,妖娆妩媚的笑,和热烈缠绵的吻,让神志无从清明。
胤禩撑起身,无尽怜惜的拨开卿云眼前湿发,望着她熟睡的容颜,脸上浮起了恍惚温暖的微小笑意。望得久了,东方已现鱼肚白,虽然不舍,但他还是立即起身,否则便要误了早朝。为免扰了卿云清梦,胤禩也不叫人伺候,自己穿了衣裳,便悄悄带上了门,出去洗漱用膳。将朝服朝珠穿戴齐整,迎着半天晨曦,正要出门,却见何玉柱领着一个人,早早候在了门房处。
八阿哥一眼认出了,此人正是昨日所见,九府重金礼聘来的老中医,已自不悦,不等他们开口,便道:“回去问你们主子安,可是这么快就忘了我的话。”何玉柱似乎早料到会被这么责难,恭恭敬敬请安,道:“我们爷自然不会忘,但也请八爷牢记心头,时时思量。”
见气氛颇为凝重,那老中医道:“八爷莫要误会。医者父母心,今遭是老夫自己请缨,来为福晋治病的。”八阿哥道:“不劳烦长者,府里有郎中。”那老中医还欲细说,却先看了何玉柱一眼,待左右自发屏退出老远,方开口道:“老夫昨日偶然一观福晋面色,发觉气色不正,焦如枯木,全不似青春少艾之龄应有之相。恐是患了阴阳两虚之症,不知八爷家的郎中可曾诊出?”八阿哥俨然不信,笑道:“原来老先生还擅长与人看相。”
那老中医道:“别的不敢夸口,老夫这一双眼,看了几十年的奇难病症,要走眼也不会是现在。”八阿哥收敛起轻浮,问道:“阴阳两虚,何解?”那老中医道:“人体之中,阴阳互根,阴中有阳,阳在有阴,阴阳滋润,才显生机。但观福晋面色,阳盛阴衰之象毕露。阴虚到一定程度,便累及于阳,使阳气化生不足,而形成阴阳两虚之症。如树木失去水份滋养,到一定的程度就受不了阳光,两者皆成催使树木枯萎之源。此即阴损及阳,阴阳两虚。”
八阿哥细细回想去,除了前些日子感染风寒,并不觉卿云身子上有任何不妥,眼中便闪过狐疑之色。
那老中医道:“八爷想必知晓,老夫擅断何症。《春秋内事》曰:‘伏羲氏定天地,分阴阳’。阴阳二气交合,乃生万物。因此阴阳配偶,天地之大义也。男属阳,女属阴,应助男子,是为先天的补数。但福晋却是阳盛于阴,光风霁月,成自立之势,这便是阴阳生出暗斗,自然不得安宁。故夫妻难免时常反目,或喜极生悲,终不得长久,二人更难有所出。”
八阿哥皱眉道:“依老先生之见,该如何医治化解?”
“那自然得从引发阳盛阴衰、五内失调的源头查起。”那老中医道,“老夫瞧着,福晋苦于此顽疾已根深日久,如此长的时日都不见好转,很可能当初遭了场大变故,或是曾有外力干预,服用药物太急太猛,以致损了本元,使得人力已无法挽回治愈……”
说到这,八阿哥倏地转身,抬手令其住口,直接命马起云:“送客。”
他出门走过几条街道,才有随行战战兢兢地请示,是否要骑马。朝会时,康熙叫了好几声,他才醒过神来,劳旁边人提点,方知又在议论自己之前出使的差事,功败垂成,免不了要招来一些背后非议。当场回了什么,他转过身便全忘了,下朝途中,又被十四阿哥半道截住了。
十四阿哥呵呵陪笑道:“听说皇阿玛又提起东北剿匪的事了?”八阿哥道:“此事再议多少回,我还是一句话,不知情。当初我是奉旨前去招安,统共就带了十几名御林军随行。前后谈得七七八八,约见受降之时,对方却突然反了悔。亏得几个手下得力,护我脱身,哪还顾得上其它?贼首为何背信毁诺?我只能回答,不知情,不知道。”
十四阿哥连连摆手道:“八哥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适才听皇阿玛的口风,似是有意出兵剿除,如此几年不遇的良机,军中有志上阵斩将擎旗、沙场建功立业之人,谁愿错过?可惜无人举荐……”
八阿哥明白过来,望着他笑了,十四倒被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八阿哥便微笑着问道:“悠悠母子可养得大好了?”十四一见有门,两眼放光,忙应道:“上次虽摆了满月酒,八哥却还不曾见过弘春。今日左右无事,我就陪您回去看看,那小子好得多了,能见人了。”
对于不请自来的访客,悠悠并未表露出任何意外之色。逗弄了会儿,小弘春便耷拉下了眼皮,直打哈欠,十四阿哥便让嬷嬷抱走,自己也跟着去哄儿子睡觉。
他这一走,八阿哥便转而沉默,尚未开口,悠悠已道:“去中庭说话吧。”
庭院中空荡荡,静无一人,连脚踏石板的细微响动都仿佛能听见回声,静得简直有点毛骨悚然。屋檐上落了一层薄雪,地面清扫过后却是湿漉漉一片,即便如此,青石板上斑驳的烧焦痕迹依然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