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132)

话音落地,房门霍然掀开,八阿哥一步跨过门外二人,飞扬的衣角带起了一个气流漩涡,裹挟石径上几片落叶随之起舞回旋。

“八爷。”忠叔叫住了他,“太医昨儿曾有过暗示,时日无多,该准备起来了。”

忠叔说完进了屋,八阿哥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儿。

“我只当你很敬重这位二伯呢。”虚明走过他身侧,轻道。

“大部分时候确实是如此。”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漫步至竹林深处,八阿哥回眸直视她,“唯有一点,谈情,他只是个懦夫。”

虚明笑道:“你就这么冲出来,反应这么激烈,或许在他面前,你也是个懦夫。”

八阿哥被她堵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对于他的这些身世纠葛,虚明压根没兴趣知道。但是旁观者清,凭宫中六年耳闻目睹的零星印象,她只知道,从某种意义而言,真正对这八阿哥尽到监护义务的,是他的养母惠妃,和二皇叔福全。一个有四个爹娘、从不缺爱的人,还要挑肥拣瘦、得陇望蜀的永不满足,那就天性凉薄得过了头了。

“那你呢?”八阿哥问道,“你的懦弱又在何人何时何地?”

虚明不禁苦笑,其实不必他来反问,她都自知,适才心中所思所想,套在自己身上也完全合用。虚明道:“一个时刻准备出家的人,怕的还会是什么?”

八阿哥脸色变得柔和了些,道:“从未听你提起家里的事。”

虚明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我是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来的,家中但凡有一席容身之地,何苦出门受那风刀霜剑之苦?不提也罢。”

八阿哥明白,话说到这份上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他转身欲走,却被虚明拽住:“你忘了一件事未做。”八阿哥表示不解,虚明却微微一笑,亮出藏在袖中的那册黑迹斑斑的《尚书》,问他:“相信你专程回去抢救的,应该不是这个吧?”八阿哥诧异地望着她,目光灼灼。

虚明轻声一叹,道:“他们是最爱你的人,为什么要对他们最不宽容?”她的声音细而轻柔,低低嗫喏,更似是在自言自语,显得底气不足。

八阿哥抽出手,默立良久,掉转方向往偏房去,弥漫了整座府邸的药味便是由此飘出。房中虽甚明亮,但几个表情沉重、正小声讨论的太医,一群忙得满头大汗、脚不沾地的医倌,以及堆得满满当当的药材医具,无不显出一股窘迫的局促感,令人透不过气来。虚明看着他向太医详询福全的病情种种,事无巨细,不厌其烦,便耸了耸肩,就此作罢。她向来懒散,更讨厌婆婆妈妈的惹人嫌,闲事管到这个地步,已是她的极限了。

接下来的日子,八阿哥推却了一切俗务应酬,把自己关在这一方寸之地内,没日没夜地与太医探讨病情,研究药方,乃至亲手熬制汤药。然而一碗碗药喝下去了,福全却一天比一天虚弱,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在坚定不移地拖着他一步步走远,无论怎样用心熬出的良药,都无法将他拉回半分。挫败的情绪在蔓延,绝望占据了屋子里每一双日渐空洞的眼睛,直到最后,仅剩八阿哥一人依旧不动声色地忙碌着。

这时候,虚明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被轻轻拔动,一种久违的感觉被唤醒了,目光也情不自禁地随着他转。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怎么来表达,可以确定的是,有一份流淌在心底的温暖,它既可以是烟沙中的飞絮,原野上的红花,也可以是云台边的月光,烈火里的血色。

时值午后,虚明端着饭菜掀开竹帘,刚想说话,八阿哥熟睡的面庞便映入了眼帘,忙住了口。今日新开的一剂药得用文火慢熬三个时辰,将五碗水煮成一碗,因此一上炉子,众人便都被赶出去进食午休,只留下八阿哥一人看着药炉,不想他竟靠着墙睡着了。虚明见炉子里的火小了些,便捡起地上的蒲扇,添加桑柴,扇风鼓旺火苗。

六月里,天气已然很热了。尤其坐在炉前,这么一通忙活,虚明的额头便沁出了一层细汗。她边挥扇送风,边侧头瞧了眼坐在旁边方凳上的八阿哥,只见他的眼皮仍紧紧合着,似乎真的睡得很熟,眉间微蹙,估计没遇着什么好梦。虚明忍不住倒过蒲扇,拿扇柄在他眉间轻轻点了几下。胤禩不适地努努嘴,偏了下头,仍好好睡着,没半点梦醒的意愿。虚明不禁捂嘴偷笑起来。

檐前挂着帘子,挡住了毒辣辣的日头,窗口全敞着,透过竹帘吹来的夏风,已变得温温凉凉。

虚明乏乏地打了个呵欠,也开始犯困,又侧头瞧去,却见八阿哥睡得犹酣,呼吸声轻轻传来,胸膛亦随之微微地一起,一伏,眉尖已经舒展开来,嘴角仿佛还带着淡淡的一丝笑意。

为了对抗如潮水般不断涌来的困倦,虚明不时掐一下自己,打叠起精神,瞪大了眼看着炉火,未几,灼伤尚未好全的眼睛便撑不住,酸胀不已。

虚明难受得低下头,正要抬手去揉,忽然,眼前一黑,一只温凉的大手已轻轻合起了她的眼皮。“它们该休息了。”声音挨得太近了,轻轻淡淡的呼吸从耳后颈间拂过,吹得心痒痒的,虚明皱了皱眉,脸上却烧了起来。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虚明直接转过脸问他。

八阿哥被问得猝不及防,目光闪烁,无意识地在她脸上游离不定,但就是不回答。而虚明头一动,刚才还搭在眼皮上的手,此刻已顺挪至耳后,肌肤相接之处,耳廓能清晰地感受到指尖传来烫得惊人的热度。

虚明却忽然舒臂揽着他的脖子,凑到唇角,掠水般的一点,然后仰着脸,笑道:“我还蛮喜欢你的。”

话一出口的瞬间,八阿哥立时收紧双臂,低头吻了下来。

记得上一次在书房角落里,面前火势滚烫,身后墙壁冰冷,人就好像禁锢在双层世界的夹缝里,被动地感受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极度冲击,而一冷一热的绝对面,也因对方的存在,变得更加刻骨铭心,永恒不朽。

但这次却不同,她的耳中不再嗡嗡微鸣回响,以至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的嘈杂。此时,她的眼眸清明,看得见窗棂上扬起的一缕亮亮的蛛丝,耳朵亦很聪敏,听得见隐隐响起的蝉声,忽远忽近,显得屋子里静淡无声,恍如梦境。

虚明缓缓合起了眼,享受这难得的一刻安心与温情。

等药煎好,时已近暮。虚明倒在碗里,端着与八阿哥一起送去福全房中,自上次离开后,这还是八阿哥首次再度踏足这儿。

纵然之前有再多的侥幸念头,见到福全之后,也尽烟消云散了。处于弥留之际的福全,神志模糊,明显已是元气耗尽,油尽灯枯,即便悠悠赶回,也无回天之力了。

看福全对着空气胡言乱语,犹如梦呓,八阿哥的脸色迅速暗淡了下去。但是隔着一道纱屏,虚明眼睛一花,却恍惚瞧见了康熙站在那,与福全两人有问有答地说话。

康熙叹息道:“此战凶险万分,敌人已亮剑出鞘,悬于头顶,不知何时落下,一旦应对不及,阖城性命危在旦夕……”福全道:“不必多言。臣愿留京应敌,为君分忧。”康熙不禁动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福全又道:“只求皇上能答应奴才一个请求。”康熙面色一沉,才因兄弟情而激沸的满腔暖流疾速冷却下来,口气淡淡道:“又是为了良妃母子?”

福全苦笑道:“同样是你的儿子,你可以为了老二来向我低头,为什么吝啬于给老八一些父亲的关怀眷顾?他不逊色于你任何一个儿子,他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又是老八,又是那个女人。”康熙摇头道,“二哥,这么多年了,原来你还在钻牛角尖。他们才是横亘在你我兄弟之间,令你与我生分的源头。”

“这明明是你一手造成。”福全悲愤道。

康熙脸色铁青,道:“你这是指责我?”

“微臣不敢。皇帝怎么会错?”福全低头道,忽地话锋一转,“若你当真觉得自己没错,为何会对胤禩心存顾忌?贤王也罢,万年老二也罢,你也说我们从小那么深的兄弟情分,我尽心尽力辅佐你,从不敢争,从无要求,你回报我的是什么?霸占我最心爱的女人?”

“那只是个意外……”康熙往后一挫,隐没在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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