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方毕,康熙突然拍案而起,喝叱道:“带什么人?你还嫌这丑闻闹得不够街知巷闻么?”这一骂,却把四阿哥给弄懵了,虽然不明白康熙为何龙颜大怒,且矛头直指自己,但也意识到了中间有些不对头。
康熙厉声质问道:“当初为你妹妹换心,是你使钱,将人家好女儿的心买来的?”四阿哥脸色大变,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清晰地答了声:“是。”康熙一脸怒其不争,指着舜安颜道:“瞧你干的好事,现在人家父女都找上门,闹到你妹妹府里去了,你是要她在天之灵都不得安生么?”四阿哥这才发现舜安颜也在场,然而此刻面对着天子的雷霆之怒,心中再恨,也是敢怒而不敢言。他伏地磕头,不住口地认错请罪。
八阿哥听康熙语下之意,竟似只是怪老四处事不够干净利落,并非为了伸张正义,自是心下了然,适时插口道:“皇阿玛,请恕儿臣多嘴。儿子以为,这件事上,四哥虽然有错,但也是护妹心切,以致失了分寸,不是那等蓄意为恶之徒。皇阿玛辜念四哥一片赤忱,纯出自于仁孝之举,不要深究了罢。”
康熙面色缓了缓,一挥手,舜安颜顺势退下,由始至终,他都不曾与八阿哥有过眼神交会。
康熙对八阿哥道:“事情交给你,你如何处置?”八阿哥谦恭道:“此事既然捂不住了,那便于人前大大方方地解决。两位老人家一把年纪,求的不过一个说法。那女子是为救公主而牺牲,感其忠义,莫如让德母妃认其为义女,赏赐一个名分,风光大葬,相陪五妹陵寝一侧,世飨皇室香火。想来其家人也该安心了。”康熙听完,捻须不语,他虽未作评断,但八阿哥仍然看出此事已谐。
过得片刻,康熙方道:“也罢。老四,你去见见那对年迈夫妇,好生安抚,小心处理。”四阿哥低头答了声“是”,却无人瞧见他埋在胸前阴影里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难看的紧。
康熙叹了口气,道:“朕乏了,都下去罢。”四阿哥身子一僵,突然抬脸启奏道:“儿子斗胆,还是想请皇阿玛见一见我带来的人。”康熙目光一厉,两人对视许久,四阿哥却一脸顽固,毫不退让,康熙只得道:“宣。”
内侍出去召唤的间歇,四阿哥起身,静静地翻折着马蹄袖。一头雾水的八阿哥,只能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暗自忐忑。
少顷,只见内侍只身返回了蓬莱阁,回报道:“四下里找遍了,并无一人。”
“你找清楚了吗?”四阿哥大惊而起,冲上前揪住了小太监,再三追问,直到自己出去重找了一遍,方才确信。光天白日的,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四阿哥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蓬莱阁中,立时遭康熙当面诘问:“是什么人?”“是……”四阿哥张开了嘴巴,却又如何讲得出口。
眼下人证都不见了,就算他再怎么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不但显得毫无说服力,恐怕就连他的动机,也不免令人生疑。尤其是,他今日已无故惹得康熙一场不快,深究起来,邬思道要告的状子里,还有皇帝的过错在内,一旦爆出,首先难堪的便是康熙,其次才是八阿哥胤禩。老八刚刚才极力斡旋,以仁孝之名,替他遮掩过一个难关,他却一个转身,就反其道而行,做出有伤兄弟之情的事,不论事情是否属实,只怕第一个要生气的,就是康熙。
四阿哥顿在那儿,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一张薄纸片却从袖中轻轻飘落,虽然一沾地即被他拾起,却已引起了康熙的注意,见他一脸心虚的紧张样,直接命道:“拿来我看。”四阿哥只得交出来。
康熙看过悠悠那方帖子,将脸一沉,怫然道:“邬思道,这便是你要引见的人?”四阿哥默然点头。康熙十分怒其不争的神情,直道:“昨天你与十四那起子事,旁人说给朕听,朕还当时胡言。”他重重叹了口气,又道:“老四啊老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处事方正,向来周全稳妥,深得朕心,怎么一牵扯到悠悠,你就方寸大乱,不成样子?”四阿哥被骂得几乎抬不起头来了,康熙放缓语气,叹道:“这个人朕是不会见的,你回去罢,好好想想朕说的话。”
想他来时,义不容辞,一心只为张扬人间正气,竟不知是如此惨淡退场。四阿哥脸色萧瑟,略打了个欠,形容寡然地却步退去。
舜安颜出了蓬莱阁,绕道欲从边门回去,行至较僻静处,却见十四双手抱胸,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水边,看着几个小太监举着长杆大网兜捞鱼。
舜安颜笑着上前打招呼,然而对这位嫡亲姐夫,十四却是不理不睬,只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十四弟也是你叫的?知点礼数,称呼一声十四阿哥也行。”
舜安颜脸上肉一抽,倒未当场发作,伸臂打了个欠,皮笑肉不笑道:“十四爷当真好兴致!若换了奴才,家藏无边春/色,怕是守着半步也不敢稍移,哪还有闲心在此悠游自在?”十四放下了双臂,叫道:“到底想说什么?”舜安颜见他上钩,神情开始洋洋自得,笑道:“本也难怪。世间哪个稍有姿色的女人,不会恃宠生娇,尤其那些未出阁时便不缺男子献媚的,即使嫁为人妇了,也不安于室。”十四抓住他的领口,握拳威胁道:“你敢再胡说一句试试?”舜安颜冷笑道:“自家的媳妇自己看紧喽!被人瞧见了,有嘴的人自然会说,你能堵得了多少?”
十四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盯着他,亮得十分可怕。舜安颜刚觉得发憷,忽然间,十四就哈哈大笑地放开了他,鄙夷而又不屑道:“旁人说什么,我从来不管。”
“是吗?”舜安颜后怕了一阵,立马便恢复了神气,将邬思道一早进了舒府,出来后便为悠悠、四阿哥二人传书的事讲了一遍,说完又笑送一句:“现下去蓬莱阁,兴许还赶得及下半出戏。”
“我最爱看戏了。”十四毫不在意,大咧咧笑道,“只要是精彩好戏,绝不会轻易错过。”
舜安颜自以为得计,嘿嘿笑着扬长而去,却听背后十四叫了声“喂”,他脚步稍住,突然被一个大网兜照头盖下,像鱼一样捞在半空,天旋地转了好几圈,突然握杆的手一松,他便掉在了湿地上,眼前直冒金星。舜安颜骂骂咧咧地挣扎着要爬起,却被人从后揪住脑袋按进了水里,呛了好几口水,那双手才把他拽出水面。舜安颜鼻腔进了水,又是咳又是喘,十分难受,一睁开眼,便是十四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唬得他几乎肝胆俱裂。
十四一字一字道:“你的小命就在我手里。你信不信,我现下就把你丢进湖里做水鬼,为五姐报仇,为悠悠雪恨?只要我说你是一时不慎,失足落水,所有人都会相信,甚至皇阿玛还要赏我呢。”一脸狼狈相的舜安颜忙不迭地点头,直道:“相信,相信。”十四松开手,舜安颜立时瘫倒在地上,十四忍不住大笑,又道:“乖孩儿,记住了。你十四爷的人,我能说得,旁人说不得,我能打得,旁人打不得。不好好记着,是会要命的!”他拍了拍舜安颜的脸,仿佛在确认一副行尸走肉是否死透了。舜安颜自然不住口地应承道:“记住了,记住了。”
十四甩袖赶至蓬莱阁外,恰巧听见了康熙对四阿哥的一顿训。可怜四阿哥灰头土脸地退出来,抬头就看到此刻最不想碰见的人,面上更是无光。
“四哥。”十四支支吾吾地问道:“昨天的事,你不怪我罢?”
四阿哥脸黑得已瞧不出任何颜色了,只道:“邬思道不见了。你回去告诉悠悠,也许他自己走了,也许他是遭人掳劫了,多半凶多吉少。”言罢匆匆逃离此地。
十四目送其远去,转过身,便回去陪康熙垂钓闲游,直至金乌西沉,淡淡的月牙儿挂在天边。背着满天红霞,十四策马狂奔,回到府中,已是大汗淋漓。不意悠悠也是被德妃强留到这时,倦容满面,迟迟方归。
乍见十四,悠悠奇道:“干什么这么急,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十四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赶着为你和四哥传讯,如何不急?”悠悠一怔,问道:“什么事?”十四不答,反道:“你看起来很累。”“陪了德娘娘一天,当然累了?”穗儿故意咬字极重地回答。十四不加理会,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悠悠,悠悠便道:“穗儿,你先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