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师父头也不抬,声音毫无起伏:“有事?”
阿维低头道:“徒儿当初练字,师父说徒儿有问题可以来找。”
甄未凉总算抬起了头,对他微一颔首,阿维急忙跑了上来,将宣纸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
死寂。
阿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甄未凉的评价。许久,他终于听到了甄未凉的声音:“结构尚可。”
他悄悄松了口气。
“只是,你何来如此之多的戾气?”
阿维呼吸一滞。
甄未凉淡淡地看着他,随手把宣纸向旁边一扔:“戾气磨没了,再来找我。”
阿维:“……是,师父。”
甄未凉重新拿起刚从江湖里抢的医书,不再开口。阿维低头,退了出去。
第二日,他再次叩响了甄未凉的房门。这一次,甄未凉只看了一眼便将宣纸扔了出去。阿维低下头,一张张捡起宣纸,退出房门。
第三日,甄未凉连接都不接,随意瞥了一眼,逐客道:“再拿这样的东西过来,你也不必来了。”
阿维涨红了脸,低下头。
两个充作伙计的暗卫看不下去,趁大清早甄未凉出门练武时跟出来,劝甄未凉不要再和小徒弟赌气:“毕竟,那几个兄弟的死,也不能完全怪他嘛。”
甄未凉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不明白。”
伙计摸不着头脑,眼看甄未凉展开了折扇,才往店里走去。
以往,阿维练武的时间是缝隙里挤出来的,毕竟他要顾着店里,十分忙碌。最近有十七和十九帮忙,他有了不少空闲,练武时间也就固定在了早上。暗卫眼看他抱着剑进了竹林,小心翼翼地选在了一个离师父不远、但彼此看不见的地方,不由叹了口气。
阿维的武功,在同龄人里真的算最优等的那一波了。
他又如此勤奋,日后的成就定然惊人。
但甄未凉似乎还是不满意。
“他心不稳。”面对伙计的询问,他淡淡道。
“再这样下去,你还是把剑还给我,另谋生路去吧。”除夕前一夜,吃完阿维做的晚餐,甄未凉用手帕擦了擦嘴,如此道。
阿维的眼圈顿时红了。他当即跪地,带着哭腔道:“师父……”
甄未凉却看也不看他,转身上楼了。
等阿维拿着宣纸敲门时,他却没有得到甄未凉的回应。他微微皱眉,告罪一声推开门进去,只见窗户洞开,甄未凉不见踪影。
没有打斗痕迹。阿维只一皱眉便猜到了甄未凉的去处。他去取了一件甄未凉的大氅,仔细收好,抱在怀里。
大氅极其温暖,可以看出价值不菲。但一个客栈掌柜是穿不起这么好的衣服的,因此甄未凉并不常穿。
怀中衣物属于甄未凉的香味传入鼻中。阿维不敢低头,只是跃下窗户,运起轻功,向竹林跑去。
甄未凉果然在那里。他坐在山间,背倚修竹,周身环绕着杯盏。他随手抄起手旁的酒壶,仰头,澄清的酒液灌入喉咙。他闭了闭眼,歪头去看月亮。
阿维低头上前,忐忑不安地轻声唤道:“师父。”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手中的衣物,香味愈发明显,连烈酒的味道都无法穿透。
甄未凉微微侧头,酒后的嗓音比起平日的温润,多了些许磁性:“阿维?”
阿维应了声是,走上前给甄未凉裹上大氅。双臂环绕之下,他第一次发现师父如此瘦削。
馨香与酒味混合萦绕在鼻尖。阿维低头,退开了两步。
甄未凉往后靠了靠,眯眼看月亮,也不说话。阿维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只低声道:“师父不要喝了……要不,徒儿去给您备几个下酒菜吧?”
甄未凉懒洋洋地摇了摇头:“不必。”
放在膝盖上的左手被他收了回来。他将其放到头上,发出轻叹。
很久很久以前的这个时候,他要是敢喝酒,他妈妈就敢把他头拧下来。
再后来,在最开始几个世界,他虽过得狼狈,但还算安定。继续往后,他孤身一人度过了漫长的年月,习惯了孤独,也习惯了漂泊。
成为法学家的那一辈子,他也是孤独了一辈子,但每天都很充实。被卷入那个莫名其妙的游戏,责任在肩,又有魏兄陪伴,倒算是段不错的岁月。
只是,每到除夕,甄未凉都会有点想家。
那个家有着水泥铺就的小院,鸡鸭在其上随意排泄再被冲刷干净。到季节便铺上大片的稻谷,黄澄澄的很是喜人。厕所在猪舍隔壁,至今没有装上抽水马桶,夏季蚊虫横飞。家旁垦了片田,专种自家吃的蔬菜,其他的田地则要走上几分钟。家里人勤快,种满了东西,但常年卖不出好价。
和现在的家有点像。
或者说,甄未凉就是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尽力还原的。
阿维静静地看着甄未凉的侧脸,不说话。许久,甄未凉才开口询问:“你来做什么?”
语气不复刚才的平和,多了些许难以察觉的不悦。
阿维当即跪在甄未凉身侧,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徒儿求师父赐教,徒儿究竟做错了什么。”
甄未凉目光清明,毫无醉意:“你当真不知?”
阿维暗暗咬牙:“徒儿愚钝。”
“那便愚钝着罢。”甄未凉将最后一口酒液倒进口中,随意擦拭了嘴边,站起了身。
阿维依然跪在原地。甄未凉慢悠悠地向山下走去,看也没看这个徒儿。
阿维头死死抵着地面,许久才站起身,表情恍惚。
回去后,甄未凉随意洗漱完毕就上床休息,一夜无梦。凌晨醒来,刚换好衣服出屋,便见两个伙计在那里窃窃私语。
“怎么了?”他微微挑眉。
二人又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人斗胆道:“掌柜,阿维在门外跪了一夜了。”
甄未凉闻言微微皱眉,大步向外走去。但他并未在阿维身边停留,而是直接走了过去,径直上山练武。
十七和十九看着呆呆立在门外、表情带了委屈的阿维,躲在角落悄悄摇头叹息。
“你还委屈上了?”甄未凉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个伙计对视了一眼,十七咬牙上前,跪下抱拳道:“还请首领让阿维起来吧。天冷地凉,万一伤了膝盖,日后于武功进益也不利。”
十九也跟着跪下,抱拳不语。
甄未凉冷笑了一声:“怎么,一同跪地逼迫于我?阿维啊阿维,你果然是好算计,轻轻松松便置我于孤家寡人的境地。”
阿维的声音略带虚弱:“徒儿没有!”
伙计也忙道:“首领误会了,属下怎敢逼迫首领,只是阿维确实不该蒙受如此处罚。”
甄未凉问:“是我叫他跪的?”
“不是,只是首领……”
“你们乐意跪便跪吧,”甄未凉面无表情地向竹林走去,“是非不分,错入乱局。原来我御下如此失败。”
阿维低下头,任两个伙计怎么劝都不肯起来。
片刻后,练武结束的甄未凉下了山。见三人依然跪在原地,他嫌弃道:“大年初一跪成一片多晦气。起来干活。”
阿维起身时一个踉跄,被伙计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伙计正要找甄未凉给阿维看看腿,便见甄未凉走出门,点了两个伙计的名字,吩咐道:“随我前去加训。”
说罢看也不看双腿打颤的阿维,只随意一指他的方向:“你留下看店。”
阿维面色苍白地应道:“是,师父。”
——这是他和师父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他们在春季相遇,师父意外救了他的命,并不太情愿地收下了这个徒弟。一起度过了大半年,他终于还是惹了师父厌弃。
他鼻子一酸,拒绝了伙计的搀扶,自己一瘸一拐地回了屋。
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容易留下长期的伤,尤其他内力的特性还颇为特殊。这点,他和甄未凉一清二楚,两个伙计却一无所知。
运过几遍功,腿部的疼痛冰冷已经褪去。他下床去扫地,等待师父归来。
但他没想到,以往离开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五天的师父,这次一走十五天。
元宵节终于完全过去了。等了一天的阿维看着自己提前特地包好的元宵,将它们一个一个丢进了沸水中。
捞上来了不多不少四大碗。他拿起其中一个碗,捞起一个,面无表情地咬下去,眼眶一酸。
吃完了两大碗元宵,他已经撑到动弹不得。但他还是去端了第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