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养猫手札+番外(77)
是的,长孙皇后生气了。
她生气也是这般柔柔的温和的模样,待时机成熟便会直接捉着错处来问。
当初九弟曾问过长孙皇后,为何不在发现问题的事情立刻就发作,李泰现在还记得当时阿娘的回答:“若是本就有改错之心,登时发作了岂不是打压了认错的勇气?任何人都会犯错,却不能无视犯错以及此错误引发的后果,故而这短暂的时间只是一段回旋的余地。”
李泰现在就踩着这回旋的边界。
“阿娘,你在生青雀的气吗?”李泰小心地看着长孙皇后那温和柔美的侧脸。
长孙皇后停下动作,“是呀,青雀。”她从来都不会敷衍任何一个孩子的提问。
李泰咬牙,起身掀开下摆在长孙皇后的面前跪下,“阿娘,青雀知错了。”
长孙皇后收敛了笑意,把朱笔归置到一旁去:“青雀,那你认为,你犯下的错误是什么?”
李泰微愣,迟疑了片刻后,低声说道:“孩儿不该,不该派人去试探永兴县公家那新来的虞玓,还有……破了宫里的规矩。”
前者说得难听点是去试探大臣,后者则是长孙皇后一贯不允许的事情,哪怕是圣人所出的口谕。
长孙皇后是世家出身,行事做派自有气量,她的视线带着一种平静而厚重的力量,落在李泰的身上时,颇有种承受不住的重压,“其实这两件事,合起来,便是一件事。”
李泰心惊肉跳,当即重重磕头,“孩儿不敢!”
长孙皇后说话的语气很平和,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如同脉脉清泉,“我儿有鸿鹄之志,我如何不知?”
李泰僵住身子,在这样的深秋时节,他的后背竟是渗出了冷汗。
他想给自己辩解些什么,可这张嘴却是张不开来。
“太子只比你长一岁,你只是比他晚出生这一年的光明。一个便是未来帝王,一位却只能止步于一人之下,尤为不公。魏王泰当是这般想法。”
如此正式而淡漠的称呼,总算让李泰撕开了喉咙那种莫名的寂静,挣扎着说道:“孩儿并未有这样的想法。”
长孙皇后摇头。
“宫廷内外,除几位不便于行的年老大臣外,只你得了出入坐轿的殊荣。难道不以为喜?圣人大封诸子,年过十五皆离京尽归封地,唯独你留待长安,日日召见如旧。难道不以为荣?我这一脉所出,只你一人独有男丁欣儿,更是教养在宫中,诸子中只你有这般的待遇。难道不以为乐?”她一桩桩列出来,李泰就越发汗津津。
他不敢言。
李泰确实心有不甘。
只从未想过这般念头会直接被长孙皇后戳破,他自以为……有些东西是瞒得住的。
长孙皇后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淡然地说道:“圣人,总归对我所出的孩子有所偏爱。故而纵有些苗头,不是不知,只做无视。然‘天地定位,君臣之义以彰;卑高既陈,人伦之道斯著。’此乃圣人诏令,魏王泰,太子既是你的兄长,却也为君!”
君臣君臣,总不能乱了尊卑。
长孙皇后当头呵责,便是李泰也不敢与之交锋,诺诺不敢言。
她却是有些失望。
若是李泰态度强硬些,那长孙皇后倒是瞧得上他这份胆量,“你之不甘,只在年岁,还是你认为你在其位,能比太子做得更好?”
此事的遮羞布被长孙皇后撕开,李泰梗着脖子说道:“二者皆有。我不认为我一定强于大哥,可倘若我在那位置上,我定不会输给他。”
长孙皇后幽幽地说道:“既如此,太子占了嫡长,你又仅能做到不输给他的地步,为何要这般麻烦,来换你坐这位子?”
李泰一愣,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长孙皇后颇有深意地看他,忽而说起一事,“贞观二年,京畿、关内等地旱饥,此事你可记得?”
李泰狐疑,然此事确实印象深刻。
贞观改元后连续三年,诸地皆有旱情发生,贞观二年尤为严重。圣人命使臣巡视各地,帮助灾民赎回卖掉的孩子,甚至自陈己过,大赦天下。
长孙皇后道:“若是你,当如何处置?”
李泰不明皇后的意思,却有种至关重要的错觉,抓着这片刻的灵光思忖,然后说道:“派使臣赈赐百姓,必要时各地开义仓与常平仓赈灾;若本地粮仓不足,或是移民就粟,或是移粟救民;若有饥民惨死,需掩埋暴骸……”
李泰洋洋洒洒说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当是尽善尽美,各种法子齐出,且都是有所成效的办法。足以看得出来李泰对赈灾此事确实是下过一番苦功夫,并非泛泛而谈。
长孙皇后颔首,微笑着说道:“那年四月,太子出宫探访隐世大儒,翻年方才归家。此事,可记得?”
同样的问句让李泰心生警惕,但不得不答,“记得。”
“彼时圣人派使臣巡视各地,太子知晓后,请命跟随使臣而去。圣人不允,太子花半日的功夫劝说,得圣人允诺后,在四月开拔离宫,当时他身边只跟着二十护卫。”
长孙皇后的第一句话,就让李泰心神动荡,他从未听闻此事!
“明面上御史大夫杜淹巡检关中,而太子暗访诸州,连杀一十八位渎职的州县官员。每到一处便参与赈灾事宜,待稍有成效便抽身离开。九月途径河南道,其州内因霜灾饱受饥荒,太子在此停留两月相助,而后才启程归京。此去来回,耗时九月。”长孙皇后眼神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四子,“魏王泰,如今你再把方才你说的话说一遍。”
“你之于太子,如何?”
李泰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这件事不管是朝野还是宫闱,他从未听说过。如果不是说这话的人是长孙皇后,他甚至要以为这是如此滑稽可笑的谣言,可偏偏……让他方才所说的那些话都成了空谈。
他所答,仅是前人总结的正确答案。
而长孙皇后想要看到的,远不止如此。
——连杀一十八位州县官员。
光是这一点,李泰做不到。
不是他无法做到此事,而是其果断与从容……李泰尚不能至此。常言道将在外军情有所不受,当初的灾情或许如此,可若是他手握宝剑,可这把剑能不能斩下去却依旧是两说。
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后种种的罪责名声等诸多问题,即是牵绊得人不能行的种种缘由。
而当年,太子才九岁!
“阿耶,没有责怪他吗?”李泰艰涩地说道。
长孙皇后眼眸清幽,“他归来后自请削去太子之位,不过你阿耶不允。”
京中少有人知晓太子出京,一路皆是微服出巡,只有令牌为证。太子一路这般杀过去,圣人便一路给他善后。
她从身旁取来一封折子,随手递给李泰,“这是当时的详情。”长孙皇后竖起食指轻轻搭在唇上,“这是从你阿耶那里取来的,莫要张扬。”
李泰咬牙,长孙皇后对朝事向来不予评论,这份折子能出现在她的手中,那定然是……圣人也知道了。
他压抑住凭空生起的羞愤,低头看去,“……丹州刺史贪墨二十万贯,致灾民相食,斩。泾州安定县县令与当地商家勾结,高价出售义仓米粟,共四百三十七人饥死,斩。庆州司仓参军事、司户参军事互相勾结……”
接连一十八个“斩”字,其背后是血淋淋的人命。
长孙皇后轻叹了口气,直到这个时候,她的态度才算是缓和了下来,“古往今来,官员贪墨屡禁不止。赈灾的粮草派发下去,或是令当地开义仓救济……总是能钻漏洞。纵是太子不曾前往,如此种种罪行,揭发出来必然落狱。”她抬手摸了摸跪在身前的李泰,“你之凶性不如他,果断不如他,谋略变通,更不如他。青雀,这个位置轮不到你来坐。”
李泰汗津津的胖脸颤动着,听到长孙皇后下了最后的通牒。
“我会请圣人让你闭门思过三月,三月后,若是你依旧如此,青雀,你便自归你的封地。日后,无诏不得归京。”她无喜无悲地看着李泰。
“阿娘——”
李泰不曾想到,长孙皇后竟是如此绝情。
“来人,送魏王回府!”
在稍显喧闹后,立政殿重归安静。
长孙皇后倚靠在软榻上,中指轻轻揉着穴道,像是有些发昏。殿内的女官连忙上前来,替皇后按摩穴道,“皇后娘娘,莫要急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