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养猫手札+番外(195)
深夜。
三更。
更夫走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敲着刺耳的锣。
虞玓睁眸,就像是完全没睡着般,他毫无声息地坐起身来,定定地望着门口躺着正在打鼾的徐庆……不得不说,他这般觉轻的人,没有被自己的鼾声吵醒当真是奇迹。
虞玓下了床,赤.裸着脚安静走到窗台,看着那半开的窗户外两层楼高的距离,面无表情地思索了片刻后,信手抽出了什么东西,再彻底往外推开了窗……洒进屋内的清辉一瞬间让屋舍都亮堂了一点点,就连身后徐庆的鼾声都轻了些。
虞玓蹙眉,望着那空无一物的窗台,突地信手往外抓了抓。
再抓了抓。
就好似是凭空出现般,在窗台的位置擦出了一只本不该存在的庞大阴影……而他一经出现,就彻底挡住了窗外原有的光亮,似乎那清冷的光彩都被那坨黑色给完全吸收了。
虞玓猛地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像是……就像是有人在血滩里打滚过一般,呼之欲出的浓郁血腥味与眼前庞大的黑坨坨结合在一处,有沉寂在过往中的记忆猛地被拽了出来……如同当初在乱葬岗的初见。
虞玓沉默片刻。
继而伸手抱起了肥坨坨,虞玓仿佛看不到他怀抱着的是一只浑身湿哒哒,不知是什么湿痕的大山公子,走到了房间内搁的大木桶旁。
这客栈的每一间屋舍都备了这样的木桶,以防住住店的半夜有甚要用水的,他把猫塞进有半桶水的大木桶里,又取了帕子一点点给大山公子搓洗起来,那些沾湿的毛发在夏夜的清凉中很快结成硬块,非得是虞玓用力搓开,再撩起水花打湿那块,才能勉强弄开一点点硬块。
“郎君……”
身后是徐庆朦胧迟疑的开口,想必这水声已经吵醒了他,还有那浓郁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你且去自己的房间歇息,今夜我不会出去。”
虞玓清冷地说道。
徐庆的眼睛只能借着一点点月光看到那板正的模样,迟疑不过片刻,他就立刻站起身来,安静抱着自己的铺盖卷离开了。
郎君轻易不会许诺,但是他所说的话,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在那门打开又关上的动静中,虞玓的手指搓到那些已然打结,却丝毫没办法纾解开的毛结,有些忧愁地说道:“这些无法洗干净,看来只能剪掉了。”
说是忧愁,那冰冷冷的语气,不知为何让他手底下那团黑坨坨僵了僵。
白霜傍晚刚补了两针虞玓那常带的荷包,那些针线家伙都还落在了虞玓的房间里。他站起身来踱步去亮了灯,再重新取了小剪刀回来,在那木桶中浑然是一只沐浴血色的凶残恶猫,哪怕被清水打湿了所有的毛发,没有从前虎虎生威的油滑毛皮,可那幽绿的猫瞳却渗人得狠,在昏暗的烛光中透着冰凉的冷意。
那堪堪包住了大猫,只余下些边边舀水的大木桶正是方才虞玓刷洗下来的血水,整一个屋舍内若说有怪味,那自当是从那桶水,以及那坨漆黑散发出来的浓郁血腥。
仿佛这只凶兽刚刚才大快朵颐,享受了一血色的餐点,方才归来。
虞玓慢慢走了回去,把已然变红的帕子丢在桶沿,左手取来的烛台正放在身旁,盯着那坨漆黑团子打结的毛发开始梳理,从颈子到胸腹处是最多的,相反那双肉垫却是最容易清理的,只需沿着圆圆的肉垫边边剪过去便是。
落下的毛发全都浮在水面,待虞玓忙活完后,这一.夜也过去了大半。
他松开剪子,看着被他修剪得极为凌乱的大猫,那原本光亮油滑的漆黑皮毛简直是东一口西一口,犹如是被狗啃了般没个正行,完全看不出原本威风凌凌的样子。
虞玓轻哼了声,去取了件自己的衣裳把这坨沾水更重的肥坨坨搬出来,慢慢地擦干净了滴水的皮毛,重露出半干的凌乱的大猫来。
从大猫瘦下来没一圈的模样,足以看得出来这当真是一只实心猫。
虞玓松开手,这一通忙乱结束后,仿佛刚才他能感觉到大猫将要出现的错觉都不再是重要的事情,他看着正懒散趴在膝盖上舔肉垫的漆黑大肥坨,“……你去杀人了?”
猫自然是不会说话。
可虞玓知道他能听得懂他的话。
他捏着那扑簌侧听的猫耳朵,幽幽地说道:“下午的话你听到了?身为猫的你确实会比人更清楚沾染的味道,可你也不是狗,怎么能顺理成章找得到张家的位置?”
猫拍了拍猫尾巴。
虞玓顺着他有点烦躁的动作看了看,再望着他现在眼神看着的方向……那正是刚才在窗台抓到大猫的地方……或许也可以说是刚才大猫抓住虞玓的地方。
“……我不是打算去杀人。”虞玓无奈说道,“或许我要做的事情与你有些相似,但是我不会杀他……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这需要等待律法来判断。”哪怕虞玓有再正义的理由,他都不能动手杀了那人。
猫微眯着猫瞳,轻巧地从虞玓的身上滑下来,然后踩了个猫步转过来,蹲坐着紧盯着虞玓。那点燃的蜡烛已然是最后的余光,正在挣扎着亮着可怜的残余,可终究还是在最后一刻熄灭于漆黑中,落了满室的暗色。
唯独那亘古的月光依旧,清辉洒满一地。
猫奇怪地看着虞玓。
虞玓确实是个奇怪的人。
不可以杀他,那么虞玓这一番去,难道是为了揍他一顿不成?
这可不符合虞玓往日的风格,他更喜爱的是那种躲在幕后轻而易举了事的那种……等等,漆黑的大猫下意识扬起了尾巴,喉咙发出两声古怪的咕咚声。
是了。
现在的虞玓,不再是从前的虞玓了。
幽绿的猫瞳紧紧地盯着虞玓。
石城县的虞玓,是一个所有生计都需要靠自己打拼,活着都需要避免算计的普通学子,纵然是比寻常的百姓过得要好些,可在如太子这般的人眼中,那所谓的差距大抵也是没有差别的。因着独身一人,故需要时时算计,时时考量,做事一步就会想到三步后,是为警惕,却也是为不安。
无父无母,年纪尚幼,轻轻松松些许世事就能压垮人的脊梁……当初他是怎么对虞玓瞧上正眼的?
好似是在他说要去长安的时候。
便是如此情形,依旧能自行闯出天地来,他自然是欣赏这样心性的人。
而虽然多了程处弼、虞家、太子算计等等横生枝节的事情,可虞玓一步步都按着他原来的计划,从不曾偏移过。
这种坚定,才真是叫人生了趣味。
然任何事情都会留下痕迹,蜻蜓点水也好,江涛海浪也罢,从来都是如此。归于永兴县公家后,虞世南中正端正的气派,虞家温馨平和的氛围,似乎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原本如同坚冰的虞玓……他还是他,依旧是当初的模样……可有什么是会改变的。
从孤军奋战,到背后有盾,到底不算是一个小的变化。
如果是从前的虞玓,当然不会做出大半夜潜行避开武卒巡逻,试图去揍人的事情。那需得是静心打算,一个眼一个眼地还回去……可现在或许会。
虞玓干巴巴地说道:“我不是去揍他。”他似乎猜到了大猫在想什么,起初是打算辩驳些什么,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咽下了。毕竟他的那一些算计,换作是以前的,他确实有些做不出来。
而再往回想想,他确实更为恣意了。
他看着大猫重新干爽起来的毛皮,虽然还是有着擦不去的湿气,可也与刚才那只血淋淋的大猫毫无关系。
“你不能这么做。”虞玓软下声来,“或许那人确实是需要被官府处罚,也或许这里的官员正与他家勾结,可如果随意妄杀,又如何能保证律法的公正。
“虽你为猫,要你来遵守世人的规则或许有些不公,可此事是因我而起,自该我担一份责。”
原本懒散的大猫猛地弹起,渗人的猫瞳紧紧盯着虞玓。
虞玓摇头,“我不是说我要去官府。”想来大山公子是误会他要为此去官府投案。
“你也把我想得太高尚了些,从前在石城县的时候,我是有些猜测的。只那个时候我的性情本就偏激,许多的事情看来也有点偏颇,而我又护短,自然不肯让你出事。不过这些年叔祖倒是看出来些许,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教养,有些想法就自然而然地转变了过来。”虞玓淡淡地说着自己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带过那些反复徘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