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养猫手札+番外(105)
卢文贺不轻不缓地说道:“难道你不愿?”
何光远语塞。
都是聪明人。
即便他出身官家,可父辈乃是普通的小官,从他上月接到家中的来信,阿耶的官职已经免去重新变为白身。需得再过三年后才能来京铨选。
已经没有他恣意的余地。
不管这如同檄文般的文章是为何,在前有柳州张如是,后有这篇极有煽动的文章时,其时有嗅觉敏锐者,早就察觉到其中的暗流!
不愿?
失却了这机会,甚时候才能再等来第二回 ?!
思及此处,何光远已然握紧了拳头。
那文章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回到了卢文贺的手中来,他轻声叹息了片刻,淡淡地说道:“你们方才全被这文章所吸引,却是没注意到落款。”
他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字眼,念起来有种熟悉的陌生感,“虞玓啊……”
雷声乍响,阴沉了两日的大雨总算瓢泼落下,浇得长安上下遍体发凉。
虞家自十月起,开始闭门谢客,房夫人去了佛寺礼佛,说是要小三月至年前才回。
虞玓踏实地读着书,叔祖给他布置的作业可不再少数,偶有让他写判文时,确实让虞玓有些苦恼。
虞陟下学归来,神色有异地闯入了虞玓的院子。还未说话就被虞玓给恭敬请来坐下。
虞玓:打了个哆嗦。
他警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知道尊敬友爱的虞玓,“你要作甚?”
虞玓:“……大郎也不必这般谨慎。”
虞陟震声:“你敢说?你倒是说说你坑了我多少次?!”
虞玓充耳不闻,一本正经地说道:“弟弟特来请教哥哥,这判文一贯是如何写来的?”
判文是指着官府宣判时所书写的判罚内容,乃是公牍文字,具有刑法意义的文书。可虞玓这里所指的乃是拟判,指的是以虚拟事实的内容为依据所写的判文,没有任何的律法功效,只做一种考问。
虞陟撸了撸自己的头发,看着虞玓递过来的题目嘀咕,“祖父都给你出判题了,但是这未免也太快了些吧。我记得你前些日子还在学破题,不会太繁杂了吗?”
虞玓淡淡地说道:“省去了学诗的时间,多出来的再学这判文倒也无妨。”
这所谓的省略不是说真的不学习了,而是虞玓把这原本的时间给拆解出来。他在这诗句上的天赋虽有,却也一般,多少能做出来得用的诗句便是足矣,再往上一层的却是与他无关。每日虞世南还是会给他出题让他作诗来的。
虞陟埋头看着这判题,忍不住蹙眉,“祖父这真的是刁钻的角度,怎出了这种题……”他话音刚落,突地发现他已经是被虞玓给带偏了。
他来寻虞玓本来是有事。
今日虞陟去国子学,歇息的时间前后有两三位同窗偷摸着来寻他,“你家中那新来的堂弟可叫虞玓?”
虞陟眯着桃花眼,笑着看来人,话没说全,“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怎么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
同窗就跟做贼似从怀里掏出来一份手抄的纸张来,“你还不知道?这可是近日在长安内流传甚广的《辩虚实》!”
虞陟蹙眉,这是个甚么名字?听起来奇奇怪怪。他粗鲁地接过来看,下意识忽略了同窗那哀哀叫唤的心疼声。
虞陟微愣,这文章……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虞陟再去打听,方知这街头巷尾不知何时都在议论此事。
时常有人当街辩论,更有激烈者聚在官府前,就当着那日张如是“自缢”身亡的雍州府前大声朗诵着一字一句!
自缢啊……当他们是蠢材吗?!
虽然手抄的文字别有不同,但文字的内容大同小异,全是一般有着激昂文字的篇章。纵是虞陟再读了三四遍后,重新回想起那些文字,都有种勃然而生的激愤与冲动。
试问旁人又怎不会如此?
文字是有情感的,书写的人赋予了它们澎湃如潮涌般的力量,那么它们便会是如此。如同咆哮的海水般涌入诸多人的眼里心里,焕发着无法抹去的烙印色彩。
长安里外,学子的情绪已然被接连的事情煽得膨胀如同球体,一旦爆破将会是如何庞大的力量!
虞陟停了停笔,抬眸看着虞玓,“为何不告诉我?”
他不是愚钝之人。
虞玓这小半月不再去崇贤馆,房夫人避去清净地礼佛,虞昶被指派出京,怕也是得年前才能回来。这些动作如果不是经过了虞世南的默许,怕是不能成行。
虞玓显然是清楚的。
虞玓指间拿着一支没有沾墨的毛笔,正在勾转来回,“大郎看过文章了?”
虞陟颔首。
虞玓淡淡地说道:“那你觉得如何?”
虞陟微愣,他敛眉想了想,“虽然所指责的话过于偏激,可不过是把实话给说出来罢了。若真要较真怨恨,说文章是在侮辱抹黑……可所言乃是实际,重复了实在发生的内容,倒也算不得是拉偏架。”
他这番话,算是难得公正了。
因虞家乃是南朝士族,隐隐也在攻讦的范畴内。
可这话换做是虞玓来说,却也是神奇。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篇文章所抨击的,同样也是虞玓自身。故而哪怕虞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还是有些难以想象竟然会是虞玓写出来这样的激扬文字来。
他可知道他来长安后所结交如杜荷、李翼、程处弼等人,尽数是在其攻讦的范围内?他又可知这世家究竟有如何雄厚的力量?
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这无疑是在以卵击石!
虞陟如何能不担忧?!
虞玓道:“我与人讨了个恩情。”
虞陟微愣,不知虞玓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若此事了了,不能成行。他会帮我与虞家拆解,必不会让此事累及虞家一分。我的身份特殊,若是深挖总有可以翻篇彻底抹杀的地方,且虞家本身也是南朝士族出身……故而虞家脱身并不算难。”虞玓神色淡淡,说起这话来极为冷漠,丝毫不认为把自身作为筹码摆在面上有任何的问题。
“你、你……”
虞陟气急,真恨不得把他暴打一顿。他难道关切的是这虞家的声名吗?!
“大郎。”虞玓压下他的火气,沉稳淡漠地说道,“士族长久盘踞在上层,若是有德才兼备者,那也无碍。可若是自身无所为,却堵死了所有寒门的出路,这从不是一件好事。若不能撒手疏通此门路,便需花百年的时间来渐渐梳理,更难者,或需经一番战役才能有所改进……我性急,等不了那么久。”
虞陟深呼吸了两下,重新在虞玓的面前坐下,“就没有更稳妥的法子?”
虞玓偏头看着虞陟,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若有这样的法子,圣人早就施行了,何至于此?今日有人有这般魄力,欲要皆此推动顽石,若我以身碎骨能作由,便是好事一桩。”
虞陟手握成拳,眼有湿热,却犹有不解,“为何偏要落你的名?换做他人,难道便不成?”
虞玓叹息,“我起于微末,于石城县而出,至长安繁华地,落于县公家。对寒门而言,我是异类。可于世家而言,我同为异类。可相反来看,若能引导得当,于寒门,我便是在替他们发声,于世家,我是身处其中却有异言者……这样的双重身份,总归是好用的。”
他敛神淡漠,宛如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来。
…
贞观十一年秋,先后三件大事。
其一有那柳州学子张如是击鼓鸣冤,哭科举之不公!
其二洛阳漂数百家,城内百姓苦不堪言!
其三有那不是檄文甚似檄文的《辩虚实》广为流传,致使士子学生辩论不已,常有街头引经据典者!
其文,终上达天听。
十一月朔日,大兴殿内。
圣人手里捏着一份当是最原始的手抄《贞观杂报》,在朝上仍在辩着高昌之事时,却有些心不在焉。
魏征敏锐地察觉到圣人的走神,“陛下——”
他还未说完,就足以让圣人心里打了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毕竟魏征这老匹夫日日在他面前劝谏着无数事来,纵然是圣人对着声音还是有些发憷。
李世民沉沉咳嗽了两声,抢在魏征整理思绪要说话前开口,“诸位卿家,可知近日来坊间流传《辨虚实》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