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养猫手札+番外(101)
虞玓摇头,“他是我往日在石城县的经学博士,当初离开县城时他曾与我一封书信,说是长安后若有事可去拜访。我后来曾去安仁坊,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
故而阴差阳错间,他还未曾与夫子书信中所提及到的人家碰面。
只没想到,经学博士竟会是太原王氏的人。
杜荷道:“这却也是孽缘。”他边与虞玓说着话,边下意识往虞玓的身后看去。
虞玓平静地说道:“你再多看几遍,就更容易暴露了。”
杜荷猛地扭回来头,声音近乎是从牙齿里面憋出来的,“你怎能如此淡定?”
他还得是确保现在这个距离,太子殿下一定不会听到他的话,才敢这么轻声编排。
虞玓言辞淡漠,听起来毫无情绪,“为何要担忧?太子殿下难不成是什么吃人的猛兽变成?纵然他确实是身份尊贵,拥有无上的权势。可好歹殿下也是讲道理的,只不过是举手投足间的事情,纵是有些过错,难道也至于掉了脑袋?”
杜荷:“……在你看来,只有掉了脑袋才算是大事?”
虞玓斜睨了他一眼,“错,我觉得今日来你这宴席,才算是一件错误的大事。”
杜荷想着刚刚虞玓这么一连环串的事情,顿时笑着同虞玓赔礼道歉,然后低声说道:“殿下可还看着你呢,还是得早点劝太子殿下回去。”
虞玓面不改色地说道:“都说了别再乱看了,今日是诗会,难不成你这做主人家的还不需去四处看看?尽赖在我这里算什么事?王家兄弟离开后,总不会还有第三个不长眼的过来,你尽可去吧。”
光是看杜荷那模样,虞玓便清楚这猴精的家伙是想要让他去劝说。
那就别留着碍事了。
杜荷被哀怨地赶走了——其实是不得不走——虞玓转身看着那依旧披着风帽怡然自得地观赏着周围的太子殿下,虽然神色不变,言语却有些无奈,“您可是看够热闹了?”
方才太子一触即离的手掌虽未留下多少痕迹,却是让虞玓一口答应王修远退步的原因。
若是虞玓再晚了一步,不知怎的他凭空有种太子要出手的错觉。不管是不是真的,太子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出现。
不然依着虞玓的脾性,刚才可不能那么简单就放过了。
虞玓眼眸微眯,想着方才那王修林王修远兄弟两人的做派……他隐约记得,虞陟在太学里面,倒也有几个至交好友……在他沉思的时候,戴着风帽的太子殿下靠上前来,抬手取下虞玓鬓间的白银雪球,拿在手心里把玩,“近年来王家,以王修林为首,其子弟多是借由与朝官联姻而获得在朝堂走动的门路。虽有圣人限制,可往往屡禁不止。”
虞玓低眸,至少今日能出现在杜家别院的人,多少是与其有关系的。
这千丝万缕,透由诸多的世家层层联系在一处,哪怕是圣人所依仗的关陇贵族,在面对山东士族这矜贵名头,仍然宛如从骨子里矮了一层般。
虞玓语气薄凉,“自己硬不得骨头,就莫怪旁人会低看一眼。”他这话不知是在讥讽方才的王氏,还是在嘲讽这惯常所见的事态。
杜荷分明是杜家子孙,方才与那王家兄弟交锋时,也隐有让步之举。
这又何尝不是对这种规则的默许?
虞玓眼见太子毫无要离开的打算,只能请他一同回去原来的位子坐着。席位上的小壶滚烫,边上多了一盅菊花茶来。在两卷诗集的旁边,还多了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
虞玓挑眉,倒是随手把原本茶水换了,再沏了这菊花茶来。
淡淡的花香味缭绕,虞玓把茶盏推到太子身前,一手倒是开始给那砚台加了水,慢吞吞研磨起墨来。
太子轻笑出声,那仍旧戴着风帽的面容只露出白皙的下半张脸来,“突然有了灵感?”
虞玓模糊地支吾应了声。
纵是这作诗对对子写文章,若是碰上那激情灵感勃发时,自然有源源不绝的文字流淌自笔下。这确是不可多得的机遇,虞玓磨了一缸墨水出来时,便看到桌案上已然铺好了纸张,右上角摆着的纸镇看起来如此熟悉,就宛如刚刚从太子身上解下来的玉佩一般。
虞玓幽幽地望了一眼正在闲散看书的太子殿下,只感觉今日这位就像是出宫散心来了。
先是去佛寺,继而又来着独家别院……
虞玓敛住心神,提笔蘸了墨水,左手按在白纸边缘,直望着那潏河水面出神,待第一滴墨水滴落时,他动了。
李承乾靠近些,在虞玓的背后越过去看。
“……自认门第出身未尝不为第一,常贬寒门无出路……然公等或以躬亲吏事为耻,或嫌寒士清廉,或施以靡靡之风,或以卖婚养家……不以才行相尚,乃夜郎自大!
“此如谓大同之运,常可容奸;谓无事之秋,纵其长恶。正可谓养虎灾深,驯枭逆大,时日渐久,终成大祸!”
李承乾凝神,虞玓如此犀利的笔锋,一字一句皆戳中了他的心思。若非此文言中的乃是官道科举,而非剑指天下,甚至能冠以檄文之名!
“……乃百姓之天下邪?君王之天下邪?亦或世家之天下邪?小儿晓五姓,未尝知李氏,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不,这本就应当是一份檄文!
虞玓浑然不觉身后有人,一笔一墨皆是随心而动,把沉寂了许久的所思所想通通倾斜而出。这并非是虞玓一时兴起,已经是思考多时,只不过因着方才的事情反而被激发出畅所欲言的冲动来。
以科举之事,言世家之祸!
他的坐姿板正,宽大的袖子擦过砚台边缘,在桌案拖下一道长长的黑痕。如同那残阳西下,在潏河拖长了眷恋不舍的余光。
寥寥数百字,虞玓匆匆提笔而至落下,却已经少说一炷香的时间。
他所保持的姿势过得太久,甚至在他停下来的时候肩肘都有骨骼轻响的动静来。
虞玓轻舒口气,随手取了张纸要盖上,却中途给一只手给拦住。
李承乾不知何时从他背后弯下腰来,取走了那几张写满了的纸张,“墨渍还未干,盖上去就毁了。”他像是不知道虞玓刚才那举动的含义,津津有味地重新再读了一遍。
虞玓抬手揉了揉眉心,这才留意到四周有些昏暗,外头的喧闹声也不如往常,大概是人都走得七七八八。
谁承想这位太子殿下至今还未离去?!
虞玓不由得思及杜荷,再怎么说,也应当来劝说才是。
第四次被太子殿下瞪出去的杜荷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杜礼在旁蹙眉,“二郎可是伤寒了?”
杜荷尴尬地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太子殿下再不走,怕是回去就赶不上宵禁了。这可如何是好?”他倒也不是没有去劝说,只是那人还未靠近花丛,就被两位神出鬼没的侍卫给阻拦。
太子殿下的意思很明显,别去烦他!
杜荷本是个端正宽厚的模样,今日确实是有些心累,连带着眉心也有些疲劳,“我看太子殿下对虞玓的关注却是少有,不知是哪处合了殿下的眼缘。这虽然是好事,但……”
杜荷蹙眉,却不知道有哪里不对。
杜礼打断了杜荷的猜想,“虞公向来在朝堂上中立,近乎从未偏僻过任何的事情。虽然这两年退下来了,可请辞数次,陛下依旧留着他的位置。看来是宁愿虞公老死任上也不愿撤职,这足以看得圣人对虞公的看重,或许太子殿下是想拉拢虞玓以……也说不定。”
杜荷凝神细思,这却也有些道理。
这朝堂上敢于劝谏陛下却还颇得青眼的朝臣,可真不算多。
不多时,虞玓与太子殿下一前一后出来了。
披着斗篷的太子殿下神采奕奕,俊秀的脸庞上带着惯用的笑容,眼眸眉梢都宛如噙满了笑意。而跟在身后的虞玓不知怎的看起来散发着一种极其冷冽的郁闷,就哪怕是面无表情的脸色都比往常要唬人。
李承乾回头看了下看似乖顺跟在他身后的虞玓,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顺带揉了揉,“莫要闹脾气了。”
虞玓抿唇,这难道是他在闹?
分明是他强抢。
太子殿下且笑着回眸看了眼杜荷,轻声说道:“今日的事,莫要让任何人知晓。”
杜荷心中一凛,低头应是,亲自把太子殿下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