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讲得如何混乱烦杂,我一种感觉,他都能懂。这真是一种说不出的确定,没有什么能具体解释,他在我讲述的关键时刻,稍停顿的呼吸在我讽刺挖苦中的一个轻笑在我与他相触的身体上我感到的莫名的平和有时我觉得他象一块海绵,可以无休止地吸收我躁动不安的能量,而我则在这种发泄后,能静下我不愿去面对的初到异乡的恐惧和茫然我讲起:
五月夏初,淡粉色的芙蓉花,在路灯下,一朵朵无声飘落,撒出那似有若无的芳香,宛如我们每刻流逝难再的时光。
那清晨湖畔,空气清凉,书声朗朗,水中天光,树间朝阳。
毕业在即,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我们在草坪上玩起小孩丢手帕的游戏,又跳又唱:\"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恰逢一位教过我们的教授路过,认出我们后,仰头悲叹,几乎晕倒,大概觉得自己教出一群白痴。其实他绝对自我多情,根本和他没什么关系。
一群同学夜里翻墙出了校园,买了一只保熟的大西瓜回来,打开一看,竟是生的大白瓜!实在不愿意再翻墙头出去和小贩计较,也不愿意就扔了浪费,遂展开刀子剪子锤的手赛,赢者吃一块白西瓜!一轮之后,再入加级赛。一时间,人人争输,个个
怕赢。还就有这么个倒霉蛋,一气赢得了冠军,吃了约半个大白瓜!吃罢躺在那里哭喊许久,余者皆庆幸不已- 反正不是我。
一度流行的拱猪游戏,输的人一定要说\"我是猪\"。容易点的,就是开了宿舍的门,大喊一声\"我是猪\" 就罢了。狠的话,一定要输的人去严肃地告诉一个陌生人,不能笑,否则重来。于是经常看到,一人咬牙切齿地在前,一堆前仰后合的人在后不远处跟着,那一人走向一面善之人,怔怔地说:\"我是猪。\" 前后当场笑趴下一大片。
八月十五月明之夜,我们泛舟圆明园湖上,明月梢头,倒影水中,歌声笑语,此起彼伏。两船相错之间,水中鱼儿纷纷跳起,带着满身月光,如被我们歌声所惑而出。
有一条竟跳入了我们的船中,当场被我们扑住。带回宿舍,用裁纸刀收拾了,放在脸盆里加水在私藏违法的电炉上煮开,只放了从麦当劳拿回的一袋盐,鱼香满楼啊!
不久门外就排上了大队,每人只能喝一匙勺。
那个春风沉醉的傍晚,我在一丛竹林旁,忽有所悟,不由得住足不往。明白这世间万物,种种不同。我不是别人,别人也不是我。我只是我自己,无人能代替。那是怎样一种狂喜,又是怎样一种惆怅:这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我!这是多么伟大!又是多么孤独!
……
我常在谈笑中入睡,浑然忘记我是在荒凉的庙中或是肮脏的小店炕上,忘记我以前在路旁流下的眼泪,忘记我现在对前途的担忧。我依着一个温暖,听着一个呼吸,感到一只安全的手臂,觉得十分平静。
朦胧中有时会感到佑生轻轻地把额头贴在我的后颈,象一只蝴蝶,悄然落在花上,自然而然,毫无机心,却又充满宿命。
……
终于有一天我们到了佑生说的小镇,他说不必进镇,只往镇边的一处小农庄去就是了。我赶着车,远远看着一片林子,旁边几处青砖灰瓦的房舍,倒也不显贫穷。
我把车停在树林边,把佑生从树枝和草席中解脱出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让我去那房舍中找一位叫晋伯的老者(我重复让他说了三遍名字),左眉上有一个红痣,只对他说他五十岁时教的学生在这里等他就是了。
这是我们在一起以来头一次把他单独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临走之前,远远近近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有没有别人。因为在电影电视里,两人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在一起,结果其中一人刚刚离开了五分钟,另一个人就被绑架/刺杀/死了/丢了/消失了/走了/被偷了/诸如此类了。所以我连车下边都看了,以防导演在那儿藏了个人。
我走到门前要求见晋伯,别人问时,我只含笑不语。一会一个老者出来,左眉上一个红痣,一襟灰色长衫,头发已白,面容甚是冷漠。我凑上前去说出那句话,他看着我的神情就象是说我是个神经病。我一笑(毫无威力,因为满面尘土)说:\"请随我来。\" 转身就走,好久听不到那老者的声音,方要回头,才感觉到他就在我身后,吓人,他走路竟毫无声音。
佑生坐在车上(好,没消失,导演输了),我离远一点就停下脚步,那老者一怔,迟疑不前。佑生的另一只眼睛虽然也能开个缝了,可总的来说还是面目全非的样子。
佑生做了一个手势,老者好象抖了一下,他走过去,佑生示意他靠近。他俯身向前,佑生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老者如遭电击,一下子在车边双膝跪倒,手搭在佑生腿上,放声大哭。佑生扶了他一下,他起身马上就要抱起佑生,佑生摇摇头,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他点点头,转身往回走,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他满面泪痕。
我看向佑生,他也看着我,大家都知道这是离别时刻了。他示意我走近些。我心里有些难过。走过去,在车旁停下。
他看着我说:\"云起,和我走吧。\"
我摇摇头。
他轻声问:\"你真的不怕么\"
我竟笑出来:\"我当然怕! 我怕得要死哪。\" 我收了笑:\"可是我越怕就越得自己走,
不然我就会一直怕到死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路,我能干的事,找到我的位置才能安心。\"
他低了头。我不想大家就怎么悲悲切切的,就问他:\"楚辞中可有很合适的句子\" (我有时和他谈起这个世间有的论语,诗经和楚辞,发现他和我这个中文系的人懂得一样多。)
他也不抬头,只低低地说:\"悲么悲兮生离别。\" 我笑了,接道:\"乐么乐兮新相知。
你看屈原还是乐观的,把高兴事放在了后边。\"
他抬头说:\"也不是生离别,只是新相知。\"
我一拍手说:\"哈,你终于学会断章取意啦。\"
他轻摇了下头说:\"云起,你想去哪里\"
我这回叹气了:\"我也不知道。让马路路带着我吧。但应该是个有水的地方,我喜欢水上的月光。\"
他又看着我说:\"把你那张小画像给我吧。\" 语气中毫无商量的余地但又如此温和。
我拿出钱包,给了他我的身份证,又打开背包,把剩下的巧克力豆都给了他。他想推辞又改变了主意,拿在了手里。
只听见一阵马蹄声,几匹马和一驾马车来到林边。那些马匹匹精壮高大,那老者一马当先。我看去,他竟换了一套装束,头戴黑巾,只鬓边露出些白发,一身黑色劲装。他全副武装,背上背着宝剑,腰间佩刀,腕环着袖箭,风吹起他的袍角,我见他小腿上也绑着匕首。余下的几个人,其中一个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都是个个武装到牙齿,如临大敌,面色凝重,神色悲愤,一副舍生忘死找人拼命的样子。
那老者先跳下马来,奔到车前跪下,其他人也纷纷下马,跪倒在地。佑生抬了一下手,那手势熟练而优雅,我一怔,如此陌生啊。那老者到车前把佑生抱起来,又泣不成声。
他把佑生抱入他们的马车,示意就要启程,佑生止住他,问了什么,他方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从马车中拿出了一个小包袱,想走过来给我,佑生却伸手拿过了包袱,看向我。
我走过去,感觉怪怪的。佑生等我到了面前,反而垂下头,把包袱递了过来,我接过来,竟不知该说什么。他突然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就象在废墟上一样,不说话,我从没有看过一个人的姿势可以表达出这么深的痛意。可周围的健仆骏马反让我感到情形已是多么的不同。佑生已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我感到有些惆怅,也有些,疏远。不由得说:\"一路上多有冒犯,请你不要见怪。\" 这就是生份了的话了。他浑身一震,收回手,半天,才低低地说:\"我,何曾怪过你。\"
两个人都不说话。那些人已重新上马,马匹不安地来回踏着步。我终于开口:\"你动身吧,他们在等着你呢。\" 佑生不抬头地说:\"一起动身。\"
我转身想走开,只听他轻叫了一声:\"云起。\" 我回头,他又垂下头,说:\"你,好好的\"。我说:\"你放心吧。\" 走回了马车。我赶动了马车,佑生的车队也同时启动,一骑人马迅速加速,转眼绝尘而去,不见了踪影。佑生一直从马车里望着我,直到我看不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