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麦说:“是他——是徐队长带我回来的?”
小傻子点点头,忽地一把将她揽过,背到自己背上去,在窑里走了两三圈。
黎麦给吓了一跳。谷子的背非常瘦,隔着衣服都能感觉他的脊骨有点硌得慌。她生怕自己把人给压坏了:“快放我下来,你干嘛呀?”
小傻子并不放下她,扭脸委委屈屈看着她,长长的、湿润的睫毛几乎要扫到她额上,好看的眼尾勾着微红,一看就是哭过。
黎麦呼吸一滞,连忙自己跳下地来,刮了刮鼻子:“好啦好啦,我还虚弱,得回炕上躺着,咳咳。”
为了缓解尴尬,只好装模作样假咳了几声。小傻子就又慌了,扶着她赶快躺下,还贴心地给掖了掖被子。
这时,黎麦突然福至心灵,一下开窍了:“你是想说,是徐镇江把我背回来的?”
小傻子见她终于明白了,使劲点头,笑得像朵向日葵。又指了指姜汤,表示这也是徐队长拿来的。
指完了,又端起碗来吹了吹,拿勺子送到黎麦嘴边。
姜汤又甜又辣,呛得黎麦眼里有点泛起泪花。
她又咳了两声,揉了揉眼睛,说:“太烫了,烫哭了。”
小傻子嘿嘿地笑,又给她吹吹。黎麦就眨着眼睛笑,一边笑一边喝。
姜汤是挺烫的,烫得她心里都热火起来了,好像把雨夜留下的所有寒气都驱走了。
——从此以后,就让恐慌和不安,随着那雨夜一起散去吧。她只要这份,来自弟弟的,和……他的温暖。
黎麦的心,再次悄悄地跳动起来。扑通,扑通的。
她突然觉得,她想要恋爱了。
……
在黎麦躺炕的这一天里,徐镇江干了件大事。
花老大和一帮混小子被他“请”去了公社,一大早,就有许多人跑去围观。花老大他妈听说了,少不了抡着鞋底去公社门口一通大闹,要把儿子抢回来,结果还是被公社里头叫人给架走了。
说是“公社”,其实就是徐江村村东口的一座老窑。就是以前打地主时,从地主罗家征用的,原是他家堂屋,整治得宽敞亮堂,窑口还箍了奢侈的青砖,气派得很。
现在,那一圈青砖下头,站了个人,举个破旧的大喇叭,刺刺拉拉地喊:“……花老大,数次目无法纪……该罚!罚做劳教去!”
喊话的这位是村支书徐三叔,大字不识几个,因为偶然学得了“目无法纪”这个成语,而日盼夜盼着能有个机会用上。
现在机会可不就来了。
徐三叔特地将“目无法纪”几个字结巴似的念了好几遍,自感满意了,才接着往下说。大喇叭年久失修,声音嗡嗡的,搅得底下一群人耳朵也跟着嗡嗡响,但并不影响他们批评花家的热情。
花老大和他的一堆小老弟都哭丧着脸,被人摁在临时搭起的土台子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评,将他们从前桩桩“恶行”都扒拉出来数落一遍。
再后来,可能是由于积怨太久,大家觉得光批判花老大和他那几个小兄弟还不够,于是又将整个花家都骂了进来,气氛逐渐激烈起来。
甚至还有人开始往土台子上扔臭鸡蛋烂菜叶,砸得花老大们鬼哭狼嚎,闹得花婆子当场表演了好几次“跳河”。
眼看场面愈加混乱,徐三叔有些急了。批判归批判,要是真闹出个人命来,他跟上面也不好交待哇。
于是重新张开大喇叭,吆喝了一通。可惜用力过猛,一下岔住气了,在台子上咳得东倒西歪的,人都站不住了。
另一个村支书徐福杰今天不在,“第三把手”李老汉又是个只会摇着蒲扇讲笑话打圆场的,谁也治不了这场面了。
没法子,本来在台下黑着脸的徐镇江,三两步跨了上去,喊他徐三叔歇着去了。
徐镇江端正了大喇叭,沉声运气,一开腔就震住一片:
“都给我住口!”
这嗓子吓得一锅炖粥似的众人一个激灵,瞬间都收了声,呆张着嘴去看徐镇江。
徐镇江侧身躲过一个不知谁扔的烂鞋底,扫视一圈,压抑住怒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我叫花家小子来,是因为他做了错事,该批评!不是叫你们乱骂一气的。”
扔烂鞋底那人说:“他把我们都害惨了!他该骂!我还想揍他呢!你让他下来,下来!看我鞋底不抽死他个王.八.蛋!”
徐镇江一看,原来是花老大一个堂弟,叫花老七的。很明显,性情刚烈的花老七不想跟花老大做一路人,他是嫌花老大臭了花家名声了。
徐镇江喝道:“花老七!你兄弟俩底下咋打都行,我管不着!现在开批判会呢,你闹甚哩?再闹连你一块儿治!”
花老大不服:“你凭啥管?”
有人附和说:“对呀对呀,徐三才是正经主持哩,他一个后生管个啥?”
徐镇江说:“凭现在我三叔主持开会,你们尽给他添堵!”
徐三叔挺配合他大侄子,拼命咳了几嗓子,颤着手指向众人,脸气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花老七翻了个大白眼子,不吭声了。
徐镇江再说:“开批判会哩,是叫你们一码归一码,谁做错了啥事,咱们就说那个事,就成了。你们非把人祖宗三代都刨出来骂,是不是太过分了?以后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们安生日子还要不要过?”
第8章 谁不想要甜甜的恋爱呢
徐镇江一说话,底下就一片安静。
徐三叔终于咳完了,拍了拍徐镇江的肩膀,冲他挤挤眼睛,表示赞赏。然后大手一挥,冲大喇叭说:“行了,也不是我偏袒我侄儿呢,他说的就是这理!一码归一码,咱们重新说!”
这回,终于没人闹了。花老大顶着一脑门鸡蛋液,感激地冲徐镇江瞧了一眼。
等散会了,花老大跟他妈回家去准备行李,准备去隔壁村领劳教。徐三叔喊住要走的徐镇江,跟他竖了个大拇指,说:“小子,看不出来啊,你能搞生产,还能搞管人,挺能耐啊!”
徐镇江毫无表情地说:“三叔,我是一队队长,不是一直在管人么。”
徐三叔一愣,笑说:“是是是,瞧我,给忘了!是这样,镇江啊,三叔也老了,村里有些事呢,也管不住了。这村支书的位子,三叔也不知道还能再坐几年,你看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徐镇江也一愣,说:“三叔,你还不老呢。再说,我也没那个心思。我不好当官儿。”
徐三叔说:“老不老的,三叔心里有底。三叔这咳嗽越来越严重了,好些事都管不了了。你福杰叔虽说是个二把手,但他懒,不爱管事;李老汉就是因为当年贫农成分好,才让他当的村支书,实际上也不管事。”
说完,又咳几声。
徐镇江连忙扶住他,他摆摆手,又说:“镇江啊,你的魄力现在咱村都看见了,你有这个能耐,他们也愿意服你,要不你考虑考虑?”
徐镇江有些犹豫了。
说起这个,徐江村近年来,除了他三叔,确实没个能正经管事的。以前的时候,三叔还能管得井井有条,可现在他老了,别说这村里自个儿都有些开始乱套了,人家隔壁村的,也时常骑到他们徐江村头上来。
作为后生辈里最出色的一个,徐镇江确实也担得起这个责任。
可他要是去管村了,一队的生产可怎么办呢——一队可是他们村搞生产的顶梁柱哇。
徐镇江说:“三叔,我考虑考虑。”
徐三叔眉开眼笑:“行,你小子有这个心思就行,你慢慢儿考虑去吧。”
徐镇江点点头,说:“三叔,我送你回去吧。”
徐三叔说:“不不,不用。对了,还跟你说个事儿——我听说蔡家那小寡妇,最近跟你走挺近的?”
徐镇江的耳尖悄悄地红了,下意识想否认,可开不了口。
徐三叔看出了他的为难,敲了下旱烟把子,说:“镇江啊,你是个能干孩子,可别因为这事把自己的前程给毁了。”
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背着手、佝着腰走了。
徐镇江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徐三叔很明显,是想给他个好前程。当了村支书,以他的能耐,不出几年就能干出点成绩来,难保不会跟其他村的“先进干部”一样,往上提拔,以后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