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好一个误会!”
她从鼻子里出了口气,随后撑起身子,攥着他的衣领恶狠狠道:“依照你的说法,好似你爱我至深似的。可我闻月前世所见,只知你王府姬妾无数,你宠极相国之女徐冰清,你在我受伤后视若无睹,你将我亲生孩儿交予旁人抚养,叫我二人骨肉分离!”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皆已红透,印出水光:“二十岁那年,我原可以全身而退的,离开上京。我甚至都想好了,要放弃然儿交给你抚养。可你呢,谢翊,你强迫我怀了第二个孩子,离不得京。最后,甚至害我除夕夜不明不白地沉尸湖底!我虽恨你,却不怪你,当初是我为寻闻昊,利用你选了这条上京路。可分明是我错付终身,如今怎倒成了你爱我至深,不可笑吗?”
微一眨眼,她眼中蓄满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
一片漆黑之中,寝殿内如同死寂。
也因此,她泪水滴落的声响格外清晰。
谢翊本想替她擦去泪水,可手臂将将抬起,他又不落痕迹地放了下来。他了解她,若此刻他再强迫去触碰她,反倒会惹得她厌弃。他紧抿唇,别开脸。
又是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谢翊的衣上。
须臾后,那热泪,穿透了层层阻隔,洇在谢翊胸膛之上,温温热热的,带着火烫的温度,烧灼着谢翊的皮肤,也一并烧灼了他的心。
兴许是酒意催化,让谢翊没由来的有了勇气。
头一回地,他想同她说说那些关于从前的事儿。
关于那些……他从未有勇气对她启唇的秘密。
夜色中,他伸出手,覆上她揪住他衣领的手。
他睁开眼,口气认真且炙热:“阿月,若我说从前你所见、所恨、所恼,皆是我为保护你,而做给世人看的假面,你信吗?”
“不信。”
她的回应十分果断,亦是谢翊心中早有预期的答案。
前世之事,早已过去,死无对证,亦无迹可寻。即便他说出所有真相,但无凭无据,以闻月个性绝不会信他。毕竟,前世她所见所经历,方才是她的人生。即便他口若悬河,说得再绘声绘色,在她眼中,也仅会是一个编得很动听的故事而已。
谢翊不愿将前世隐忍告知于她,也是因此。
既然有了今世,他早不想再拘泥于过去,与其空口无凭解释过去,他更愿意捧上自己的一颗心给她,叫她亲自知晓他对她的爱意。
只可惜,过去终究是闻月心中的一道坎。
这道坎不过去,他们永远都无法走过去。
也因此,谢翊今夜想试一试,试一试将所有真相告知于她,即便她不听,即便她不信。
闻月愤懑地松开他的衣领,重新躺上榻。
她背对过他,气恼地与他隔开了数寸。此刻,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张榻上仿佛躺着的是两个陌生人。一帐之隔,是堵白墙。面朝那墙,她声音闷闷的:“我曾想过,对于前世之事你会是何解释,却绝未想过,你竟会说那些全是对我的保护?那是否等同于,前世我对你的恨、对你的恼,皆是庸人自扰?”
她委屈极了,话音刚落,纯白的枕巾上已洇出一团水痕。
谢翊挪了身,不顾她的反对,从背后抱住她。
他支起身,在夜中吻上她的面颊,替她抿去眼梢泪痕,“阿月,你听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闻月未应,她是不想听的。
可他却仍是固执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下去了。
谢翊沉声,闭上眼,陷入回忆:“嘉邺十七年,我因锋芒毕露,而遭人追杀,意外在江南落崖,遇上了她。她待我甚好,虽总爱嫌弃我,但我能看出,她满心满眼对我皆是善意。那时,我知江南将乱,因涉及国家军机,无法公之于众。下属劝我及早离开以防祸患,但却因忧心于她,迟迟不肯离开。我故意将玉镯赠她,叫她来上京寻我,定许她一个心愿达成。可实际上,我仅是想借此,给她一个逃生机会罢了。可我绝未曾想到,她竟会同我许那样一个愿望。”
提及二人往事,闻月心头震颤,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翊紧拥着她,问道:“阿月,你知道吗?我谢翊自认遇事处变不惊,可那年绿树蔽日,溪流岸边,她同我说她不要心愿,只要嫁我时,我一颗心竟是跳到发慌。”
他声线绵长温柔。
紧阖的眼帘中,昨日恍若重现。
第87章 过往
上一世。
那年春和景明, 万物复苏。
谢翊因重伤失踪, 罗宏早早根据他落崖地点, 推断出他所在, 悄然寻上了门。
那时, 闻月尚未知他身份,谢翊怕惊着她, 即便见了罗宏五人,仍旧假装陌生, 甚至唤了闻月来给其中一人看病。
罗宏以为谢翊是心有大计, 故意掩人耳目, 便顺从为之,却从未想到, 他向来杀伐果断的殿下,竟会因私心, 不顾晔帝的虎视眈眈, 耽误上京复命的行程,也要在这儿多留些时日。
而这些的起因,仅是因为那医馆中一介湖绿衣衫的明媚女子。
后来,辰南王府的书信催了一日又一日。
直至京中辰南王意外呕血昏迷, 辰南王府中失去主心骨, 谢翊方才不得不北上。
决心与她离别之日,是个碧蓝的晴天。
那日村外郊野,长溪悠悠。
闻月早早提着衣盆去村头浣衣去了。
谢翊得了空,悄然整顿行囊, 与罗宏一行人在村外集合。
村外的长溪,是闻月浣衣回医馆的必经之路。
谢翊知晓,在这儿候着,定能等到她的。
昨夜,辰南王府的书信又急又切,他连夜与罗宏商议回京之事,连一句话都未曾来得及同她说过。
今日,他必须离开,否则京中父母以及辰南王府一干人等,恐有性命之危。可即便如此,他仍有些事放不下。
手上的军情令有些烫手。
上头的内容,早在三月前,谢翊便已有所耳闻。
“外贼入,夷亭将乱。”
夷亭位于江南边境交界,外贼虎视眈眈,已觊觎江南此地数十载,祸患绵延一直未能平息。朝廷曾派多名将领讨伐,却因不熟江南地形、不习水性,被那外贼打得七零八落。
也因此,在这外贼之祸持续数十年后,朝廷终于下了决心。
朝臣提出,以退为守,先弃夷亭百余性命于不顾,以他们的鲜血点燃将士军魂,借此叫百姓知晓外贼的狠戾,与朝廷一并将外贼驱逐出江南,一举击溃外贼,叫他们永不敢来犯。
江南乃辰南王府封地,得闻此讯,谢翊曾极力反对。
可无奈,晔帝已亲自下旨。
谢翊本就因锋芒毕露而遭晔帝忌惮,若再公然违背国令,保夷亭百姓,等同于违逆皇权,弃辰南王府于不顾。
两难之下,谢翊本不该因此多生事端。
可即便如此,叫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笑靥明媚的少女,随战火纷飞,颠沛流离、灰飞烟灭,谢翊绝做不到。诓论他心中对她早已生了悄然的喜欢,便是她先前救过他一命,他也该如此为之。
也因此,在临行前。
谢翊决心,要给她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转眼,时间已至晌午。
彼时,村外狭长的小道上,仍未见闻月影子。
眼见不远处已有狼烟四起,罗宏是个急性子,摩拳擦掌走到谢翊跟前,口气焦灼:“边境已烧起狼烟,三日之内必将与外贼缠斗至此,殿下,咱们还是早些动身为妙。”
谢翊未应,只是遥遥望着那条小道。
他摆摆手,说:“再等等。”
又过了半个时辰。
村头小道隐约冒出了个脑袋,两只小髻上系了两根烟粉丝带,风拂着她的面而过,一并撩起那两根丝带,场面生动可爱。
谢翊远远望着她,不自觉地,眼梢便弯弯笑了。
二人临近之时,谢翊本想同她招呼,她却恍若没瞧见他们似的,十分自然地,在长溪的那头脱了鞋,一双嫩白的小脚踩着水,提着鞋,哼着小曲儿与他擦肩而过。
直到他唤她阿月,她才本能回过首来,一脸茫然地瞧着谢翊。
没及时认出这个在她医馆里住了多月的男人,闻月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脑袋,脸红了半边:“谢翊,你换了身衣裳,我还当是朝廷里头来的官爷,登时没认出来呢。”
罗宏下意识走出队伍,正想朝闻月呵道“不可直呼殿下名讳”,却被谢翊伸手拦住,复又堵回队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