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只熊猫不容易(160)
不过与每个城池一样的,是富者一方, 贵者一方,贫者一方,思源寺就藏在破落的巷子之后,前后逼仄, 挂着的牌匾歪歪斜斜, 旁边还长出一丛翠绿欲滴的凤尾蕨,生生把白里带灰的墙映衬出几许凄凉。
银钱有限, 客栈酒楼虽多,也显眼, 索性就在这小庙里投了宿。寥寥几个小僧收了钱,也不管他们踪迹如何,又有什么奇怪,便自顾打坐去了。
陈大装了一路的哑巴,直到进了屋才能说话:“大爷奶奶稍坐,我这就去茶铺守着消息。”
阿窈拦住他:“你在屋里,我去。”
“那怎么行——”
“我跟你一起!”
陈大听了就要跳脚,杨岑跳不起来,一掀被子就要起身,让阿窈一伸手就按了下去。
“你们听我说——”阿窈抬手止住他们的话头:“你们俩这个样子,出门惹人生疑,你忘了方才在城门口那几个盘问的衙役了吗?”
陈大想起来负责盘查进城行人的兵丁疑惑的眼神,不由沉默了。
要不是阿窈偷偷又塞了些钱,往来的路引做得逼真,面无人色的杨岑一副再耽误一会儿就喘不上来气的样子,他们哪里这么轻易就能过关。
最让陈大郁郁的是,他确实是尽力了。
毕竟,他从小学过怎么伪造信件印章,怎么一刀毙人性命,但从没学过怎么当个女装大佬。
陈大垂头丧气道:“都是属下的错。”
阿窈安慰他:“术业有专攻,眼下无人认得我,便是那帮人追了过来,也只能抓瞎。便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也好脱身,这里毕竟是扬州城里,他们立身不正,也不敢怎样。”
她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才能说服杨岑,不想他垂头沉默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一个袖珍盒子,放在阿窈手里。
“若有事,便点来放了,我们立即能到。”
盒子锈迹斑驳,毫不起眼,但杨岑身上的东西件件都是宝贝。
一番折腾之下,他们能留下的东西越来越少,样样珍贵。
杨岑恋恋看了她片刻,才松开手。
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刻,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永别,他往日以为义气重要,相守重要,脸面重要。
到如今才知道,活着重要。
他所有的意气便如同青玉香薰里那块不断燃烧的香料,蒸腾成气,成烟,顺着透漏的地方一点点徐徐缓缓缭绕到清空,不见了。
南方人嗜茶,阿窈原来在拐子家,活要做,但养得也精细,不管以后要卖到哪一家,这沏茶倒茶辩茶的手艺都是少不了的,红袖添香,要的就是这样掩饰了媚俗的清雅。
茶铺在京城这里多是路边解渴的草庐子,甚而有连庐子都不曾有,只是支个草棚,摆上几张桌子,给过路行人一口水的,水又不要钱,费一些柴火,一碗水三文钱,放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渴得嗓子冒烟的时候,便是七八文都是厚道的。
因此小铺子得大利。
但隐藏在这扬州里破庙陋巷旁的茶铺,都大不相同。
借着一半青苔斑驳的断墙,草草拉了一个雨棚,该是再破烂不过的地方,茶铺老板迎上前来,笑容满面问道:“客人是要吃茶还是解渴?”
“上杯茶。” 阿窈声音低沉,一撩衣角迈步进去,已经是下午时分,还有好几个人,就着一壶茶,一盘糕点,高谈阔论,说得尽兴。
老板似乎没看出她的冷淡,依旧热情洋溢:“客人要喝什么茶?上等的有剑南玉叶长春,湖州顾渚紫笋,苏州虎丘茶,西湖龙井明前茶…………”
阿窈没心思听他多说,打断他:“捡最便宜的给我上一壶。”
店家也不生气,仍然努力推销着自己的茶水:“便宜也有好茶,您看这春波绿,西施舌,竹里新芽,您喜欢哪个?”
伸手不打笑脸人,阿窈对于这个好客的店家也使不出脸色,只能胡乱往木牌上指了一个。
店家响亮地笑道:“好!二桌的客人,要一壶春波绿!这茶须得配点心,您看看要不要上一份?”
阿窈挥挥手,总算把这个一直聒噪的店家打发了。
举目四顾,能来这边喝茶的,要不然是穿着补丁摞着补丁交领道袍的书生,再不就是短打装扮,皮肤黝黑的卖苦力人,两边坐得泾渭分明。
阿窈低头看看自己连个衣褶都没有的襕衫,决定回去要多撕上几个洞,再打上几个补丁,磨得破旧一些,才能避人耳目。
她在等着来人的暗号。
按理说,他们一行人彼此都认得,熟悉地很,还要暗号做什么?
但分散开来之后总免不得要乔装打扮,一眼两眼三眼看不出来的,还会要靠暗号一击制胜。
阿窈一边不动声色环顾着四周,一边想着她从那两个横死的刺客手里拿回来的牌子。
那个古怪的字符,莫名的眼熟。
她抿了一口茶,差点没吐出来。
事实证明,所有的王婆卖起瓜来,话都是不可信的。这五枚铜钱一壶的春波绿,名字好听,可味道实在不能恭维。
阿窈鼓着腮像只青蛙一样思考了一下,还是咽了下去。
之后坚决不再沾唇。
等人是个无聊的活计,阿窈连唯一的消遣都没了,思绪便又飞到了那个字符上面。
她无意识地蘸着茶水将它慢慢画了出来,东西显眼,她不敢带出来,但寒芒距离脖子仅有一根头发丝距离的恐慌还是时时刻刻袭上心头,而在这一瞬间,她的眼睛唯一盯紧的字符,早已经深深刻入脑中。
说它是字符,是因为那扭曲的线条就像是一个字形的变体,一笔贯穿,分成上下两部分,但却怎么也也辨认不出来。
但她唯一肯定的是,这个标记,她之前一定见过!
到底是在哪儿呢?
“笃笃笃。”
一把细长的折扇敲击着她眼前的桌面,阿窈悚然一惊,浑身绷紧。
待她回神,才发现握着扇子的手,正是自己的。
她暗松一口气,心里哂笑自己,真是兵荒马乱日子过惯了,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起来。
再看看四周,日斜已经变成了月上,人反倒越来越多了,除了下午的两群人外,又多了普通百姓装扮,出门闲游的。
扬州没有宵禁,又到了清明,竟比京城还要热闹。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肚子唱起了空城计,她正思忖着何处可以填饱肚子,店家眼明心亮,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
“到了用晚饭的时间了,客人可是想寻些饭食?”
虽说让他家“便宜又好喝”的春波绿坑了一回,但这店家虽然油腻腻的,竟不招人烦厌。
他见阿窈点头,便又麻溜地报上了一堆名字:“小店这儿有现成的吃食汤水,三丁包子,萝卜丝饼,鸡丝卷子,翡翠烧麦,千层油糕…………”
“我怎么记得,你这儿下午还只有三四样点心呢?”
“那会不是吃饭时间不是?不是我跟您夸,咱们这儿的小吃,一准值这个价!”
“可不是,五个钱的茶就是五个钱的味儿,一文都不多!”阿窈轻轻一哼,本以为他听不见,却见老板一笑,看着更亲和了。
阿窈思忖片刻,安抚了一下自己蠢蠢欲动的肠胃,点了点最上面的三丁包子。
“就要这个。”
三丁包子算是扬州城的名吃,咬一口下去,鸡丁绵软鲜香,肉丁肥瘦均衡,笋丁脆嫩,诸般滋味合而辄至,让阿窈满足之余不由感叹,这十文钱花得还是值得的。
一碗扬州甘露,一笼三丁包子,吃食熨帖了阿窈饥肠辘辘的胃,让她整个人也放松许多。
四月间的风,就已经多了几分让人微醺的暖意。
阿窈慢慢展开手里的折扇,竹骨素面,画的是普通的青绿山水,草草几笔,唯独绿意盎然,在角落处,小小一方印章殷红,是市坊里再常见不过的雅号。
阿窈无聊时辨认一下。
莼鲈居士 。
思乡盼归之意。
她看了这个印章恍惚片刻,在电光火石之间,有个相似的印章闪现。
阿窈一愣,待要抓住又抓不住。
她又盯着这个印记片刻,脑中模模糊糊出现另一把扇子。
在哪儿呢?
她不放弃,锲而不舍地看着它。
旁边忙活的店家看她瞪大眼睛看着一个破扇子,心里奇怪,不由多瞧她几眼。
好像是一片绿荫之下,杨岑把玩着一把扇子,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堆在一边的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