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中泥石流(118)

老太太红着眼睛看着,殊不知面前之人究竟是大周的皇帝,还是仍是她怀胎十月的儿子。

终于,太后微微颤颤站了起来,拉住了周帝的手,不再是声嘶力竭的指责,软语哀求道:“你给倦儿封爵分府,哀家……哀家会让这个秘密永远尘封。”

周帝诧异望着泪流满面的老妇,诧异道:“母后?”

太后望着他缓缓笑了,道:“哀家岁数大了,也不必活着了,皇帝,哀家这最后的愿望,望你成全。”

她说着要跪。

墙头少年仿佛这才回过神来,青州惨案他还没消化,却只是他可以不要爵位,但太奶奶一定不能死!

他急着站起来要跳下去,却忘了顺着爬过来的树干就在头顶,他刚站起来便被树枝勾到,脚底打滑便仰面摔了下去。

……

萧倦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太医已给他缠了纱布,可还是很疼。

太奶奶不是病逝的,是她用命换了他亲王之位,就是为了让他今后能好好的。

可惜他不听话,非要闹到如今让太奶奶为他的付出变得不值得。

萧倦费力踏上最后一步台阶。

上头是一处宽阔平台,安置了矮桌软垫。外头飞檐四角悬挂着琉璃灯笼,此刻正随风摇晃着。阶梯上前的正前方,悬挂着一方牌匾。

上头写着——拾界。

天台风很大,吹的衣袂“噗噗”作响。

周帝着一袭素锦翔龙广袖宽袍端坐在软垫上,他抬眸朝萧倦看来,眼中无悲无喜,无愉无怒。

萧倦跪下行礼道:“参见陛下。”

周帝依旧拢着衣袖,没有叫起,忽然问他道:“你可这天台阶梯几何?台阶几何?”

萧倦道:“阶梯共十,每阶十八步,一共一百八十步。”

周帝平静眼眸终于生出几抹诧异,凝视着他问:“倦儿上来时心里在想什么?”

萧倦低俯身躯,如今再无须掩饰了:“在想八年前之事。”

周帝破天荒没有动怒,他道了句“坐”,看着萧倦上前坐下,他才又道:“佛法有四圣六道,便是十界。朕每走一次便在心里默念着这十界,地狱界、畜生界、饿鬼界、修罗界、人界、天界、声闻界、缘觉界、菩萨界、佛界。”他顿了顿,直视着萧倦道,“普罗大众,芸芸众生,端看着你选了哪一界?”

萧倦目光倦淡道:“所以便有了这‘拾界’二字?陛下是在跟臣解释您八年前的选择吗?”

“陛下?”周帝十分不悦道,“这里又不是朝堂。”

萧倦依旧笔直坐着,道:“但臣却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是以什么身份。”

短短五日时间他清瘦了一圈,脸色仍是苍白至极,目光却像极他父亲八年前的决绝!

周帝不再强求,忽然起了身,负手远眺,道:“去一趟青州,你果真什么都知道了。”

萧倦抬眸望着周帝背影,自嘲笑道:“其实不必去青州,真相六年前臣就知晓了,大约太痛苦才想要忘了。”

周帝没有回头,言语里听不出喜怒:“朕想听听。”

萧倦置于膝盖的手徐徐收紧,他深吸了口气道:“青州城离金陵不远不近,是屯兵的绝佳之地。但那里却不仅仅是普通的演武场,城内两处地下隐秘场所,用以秘密炼制能使士兵变强的药物,只可惜那些药物在增强士兵的战斗力的同时也夺人心智。一开始是一个两个,再到后来几十几百,青州军营奔溃,士兵们杀人嗜血,还把这种病传染给了百姓们。陛下无奈之下急诏段将军回京,派他前往青州镇压,事情过后,再以段将军叛国为由,另派他人前往平乱。至于为何是舅舅……不过是因为东宫与段家的关系,陛下断定段将军为了东宫会揽下所有罪责。”

周帝缓缓拨动着玉扳指,转身望着面前苍白单薄仅凭着意志强撑坐着的年轻人,沉声道:“北梁军自太·祖手里夺走我大周百里疆土至今,大周竟仍未能雪耻!朕如今已年近古稀,朕想训练强兵夺回祖先疆土有错吗?”

这话并不是质问,甚至都不算是问话,他字里行间都义正言辞,他是为了大周。

萧倦顺着他的话道:“陛下没错。”

周帝的眼睛亮了亮,上前扶住萧倦的双肩,痛心道:“可你父亲他却不明白,他以为他出面认罪朕便会改主意……可他忘了,朕是这大周之主,朕坐拥万里江山……王公贵族、黎民百姓谁能容忍一个有错的帝王?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首先是一国根本,其次才是段将军的姐夫!而朕,不止他一个儿子!他若没想到青州惨案东窗事发,大周将陷入无止尽的□□战争中,那他根本不配当这个太子!”

萧倦一动不动坐着,艰涩道:“当年取舍之际,陛下心里在想什么?”

八年前青州惨案但凡有一条漏网之鱼,周帝名誉尽毁,天下便会大乱,萧倦懂的。

可人不都应该有恻隐之心吗?

祥公公奉命去青州带回他时,向来同太子一个阵营的萧月白都没有放手。太子怨恨胞弟出现在青州保他时,回来金陵后,面对周帝责难,太子对萧月白亦没有放手。

周帝在面对他的子民和儿子时,又是如何下的手?

周帝松了手,再次起身俯瞰整座金陵城,开口道:“你过来。”

萧倦不明所以,却仍是扶着矮桌起身,徐徐走到他身后。

周帝的声音传来:“段将军前往青州那天,朕便是站在这里。太子率军前往镇压时,朕也来了此处。倦儿问朕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他略侧身让开,指着下面道,“你如今眼里看到的是什么,便是朕当时心里想的什么。”

萧倦顺着周帝目光俯瞰,远处的金陵城最繁华热闹的大街,街上行人来往,车水马龙,俨然一番升平气象。

“知道朕为何喜欢站在这里吗?”周帝面无表情道,“不是因为这里象征帝王之巅,不过是因为当你站得足够高时,底下众人便如蝼蚁。倦儿站在此处看他们,还会觉得杀他们可怕吗?为君王者,总有艰难抉择,倦儿明白吗?”

萧倦直直凝视着金陵街上细小如蝼蚁的人们,夜幕将至,金陵城各处零落点灯,谁曾想这番盛世之上,是帝王宛若判官的双目。

萧倦只觉眼前景象恍惚,他伸手扶住栏杆,低笑道:“臣明白的。”

周帝眼中闪过欣喜,不吝夸赞他道:“朕众多儿孙,你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却最通透。倦儿,你很像朕。”

先太子若非冥顽不灵,他也不舍得幽禁他。

萧倦浅声道:“陛下此话会让臣以为陛下中意臣,愿把储君之位给臣。”

周帝问道:“那你要吗?”

“只可惜……”萧倦背身顺着栏杆坐下,不知是一路爬上来用了太多力气还是萧月白给的药药效到了,他没什么力气站着了,苍然笑道,“臣怕无福消受。”

“倦儿。”周帝欲扶他,却见他摆了摆手。

萧倦的身体状况之前太医们已经告知,所以有些话也不必防他。这八年他从不曾同他亲近过,哪怕这是他从前最喜欢的皇孙。在他放弃先太子时自然也就放弃了萧倦,可今日一席话,周帝猛然发觉,他对萧倦知之甚少。

是可惜,这样一个聪慧通透的人!

“是谁给你下的毒?”周帝冷声问。

萧倦不答,只望着他问:“孙泊儒是陛下派人杀的吗?”

周帝微愣,终是没有否认。

萧倦又道:“那陛下未必没有疑心秦家吧。”

周帝漠然道:“秦家自有东宫牵制。”

“那太奶奶呢?”萧倦微微直起身,凝着他问,“太奶奶根本不会说出去,是陛下不信她。”

周帝拧眉道:“朕并没有要母后去死,母后是病故的!”

这一路而来,万千难以释怀的心绪,在这一刻终有了一抹光亮。

萧倦追问道:“真的?”

“真的。”

那便好。

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胸口似压了块石头,萧倦连气都喘不过来气。

“倦儿!”周帝接住萧倦滑倒的身体,欲叫人,却听萧倦急促唤了声“皇爷爷”。

周帝猛地愣住。

萧倦往他怀里靠了靠,唇角含笑道:“您怀里仍像当年一样温暖。”

那一刻,不知是积蓄多年的愧疚还是一时记忆涌至,周帝俯身像他儿时那般抱住他,轻抚着他的后背道:“不怕,皇爷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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