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回时+番外(152)
反倒是冬萝,自随侍在她身边从不曾忤逆于她,今日强拧她意已是心中有愧,虽是门主有令,反倒陪尽了小心,在她眼中只觉这是心虚使然。
天色已然破晓,柳色使一声令下便要开船。余者船上有人道还有兄弟未回,小桃轻哼一声,道:“蠢!留两只小舟在岸边,其余人尽速离开便罢。若是再等这几个来,也不知会惹出什么祸端来!”
有门人低低应和,依令而行,不过一时整顿完毕,三只小船如离弦之箭,渐渐驰向湖心。小桃叹一声:“阿弥跎佛,总算离开这鬼地方了!”她费尽心机潜伏进洞庭水寨,原来只不过是闻得朝廷与水寨打了起来,地煞门借机从中渔利,哪知道误打误撞竟教她得了英洛的行踪,赶忙传信回地煞门,这才有了柳色使前来劫人一事。只不过地煞门行事向来不按牌理出牌,门主的意思既然是将人带回,那不论此人愿不愿意皆不是她们理会的范畴,至于是打晕了扛回去还是劫回去只不过是事件过程,亦可忽略不计,只要结果是将此人完好无损的送至门主面前就算得功德圆满了。
约莫过得半刻钟,小船离了岛也有段距离,只闻得惊天动地一声,湖中鱼虾皆是四下逃窜,水波骤生,紧接着又是几声巨响,竟似几千斤炸药作响,远处只见得气浪冲击,半空中被炸起的树木人影翻飞,哭爹喊娘之声不绝,虽离得有些远了,也觉热浪逼人,水寨刹时作了火海一团,远远看时那湖中岛竟似水中火山爆发一般,不知有多少人命绝此地。
英洛本来倚在冬萝怀中,初时也未在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后猛然间扑到了船舷边,厉声叫道:“回去,掉头,回去!”她手足俱软,等于是借着猛力滚爬了过去,此时见得船上众人皆是一脸漠然看过来,似觉得她这个提议荒唐不堪,更有人心道万幸,此刻好不容易脱出命来哪有再回去的道理?纵然是亲兄弟或者亲父子此时只怕也已葬身火海,难逃生天了。
冬萝见得她声嘶力竭,忙上前将她紧揽在怀中,见得她一双眸子通红,却无一丝泪滴下来,见得冬萝竟像见得救命菩萨一般,使尽全力揪紧了她的衣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恳求:“冬萝,小嘉他们还在寨中呢……若她们不掉头也行,看在往日情面上,你陪我回去一趟可好?”她亦知道自己此时全无力量,若无人相扶怕是连路也走不动半步。
冬萝只是紧紧揽着她,生怕她激动之下掉下船去,目光闪躲不敢与之相接,只怕下一刻自己就禁不住她的哀哀求恳而带着她掉船而去。她自然不止一次领教过英洛对自己的狠厉,然则她对家人的那份回护之意委实让人称羡……她的目光亦是盯着渐行渐远的水寨火光,只隐隐觉得过了今日,二人之间的情份怕是会随这场大火而灰飞烟灭……
英洛盯着她许久,目中最后一丝炽热的光芒也如火苗般熄灭了,只余了冷寂,死一般的苍凉之色与山石一般的静默,她闭上了眼睛,执意不再去看水寨内腾天的火焰,心里一遍遍追悔自己的鲁莽……生死难测的小嘉,亲如手足的程元大哥,被牵累失去武功的南宫,甚直易数那个王八蛋,从来冷冷的梅蕊,衡儿师尊卫老爷子……真愿自己此刻长睡不复醒……
一滴泪,沿着她紧闭的双目悄悄涌出,滚落到了鸦青鬓边,隐入发间不见……
许是太累,许是身体过虚,她竟真的昏睡了过去,梦中是马鸣人嘶,依稀还是西北战场之上,只是身边与之携手而战的竟是家中一干夫郎,更有薛嘉与程元,连她自己亦觉得荒谬,梦中似乎也已明白此二人已经葬身火海,然则又隐隐有着假作真时的小小欣喜,各人皆有着横刀立马,枪挑贼酋的豪勇之气,四肢与血肉横飞,到得后来,酣战之下她似乎早已忘了这二人皆已丧命,只觉豪情满怀,连连兴奋大叫:“小嘉……程大哥……”
忽有敌人铁骑数十万众黑压压而来,一时之间招架不住,小嘉与程元皆被挑下马去,践踏成泥。她顿时目眦欲裂,只觉肝胆俱碎,人间苦楚莫若如此,身后有人幽幽道一声:“你好狠的心,也不拉我一把?”她只觉这声音熟悉已极,只怕又是哪位夫君遭了不测,虽觉背后犹如万丈悬崖,掉头一顾便是粉身碎骨,也生生掉转头去,却原来是南宫南,胸中块垒略松得一松,便见得他举起半残的血淋淋的手臂来,目中诡异之色甚浓,只管盯着她诉道:“若不是为了救你,我又焉得能送了命去?”她心中油煎火烤,只恨不得剖出五脏心肝来给此人瞧上一瞧,以证自己决无私心立志要将他置于死地。恰巧手中便有把小巧匕首,她竟想也不想当胸扎下,只眼瞧着掏出一堆零散的血肉来,不无苍凉指给他看:“呶,我的心早已碎得厉害!”岂知南宫南根本看也不看一眼,冷冷道:“谁又要你的心来着?”
她只觉此语震得她耳膜生疼,需极力回想一番,“谁又要你的心来着?”捧着这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四五分裂,谁又能认得这是一颗滚烫的心?种种人事状如马灯走转,各个夫婿皆是怨愤不已,远远瞧着她也不来搭救一番,只余她沉沦在这人世苦海不得往生……那战场惨状似又是经年之前的旧事一般,撕裂般的痛楚虽仍在血脉里游走但表面已然结痂,只余她踽踽独行在那天阔地远的战场之上如一缕孤魂一般徘徊。
她从来便知人与人相处极是不易,纵然亲怜蜜爱之时千般好,反目成仇时也有万般怨,她又做不得讨好巴结之能事,一贯的直来直去的性子,不管与何人亲密,到头来还是暗藏了一样心思,怕终有一日是自己空忙一场,就算那颗心结得痂来,抚摸半日亦感知不到半丝儿凉气……她掏出自己的心来看着也觉漠然,忽然那空了的心腔之处有细细的疼痛涌了上来,越来越尖,越来越痛,既然无人得见,她亦懒得再忍,惨叫了一声竟然睁开了眼睛……
睁开双目的时候只感觉亮光刺眼,逆光立着一名面目模糊的男子,她尚在梦境之中未曾回神,只觉胸腔里面那股疼痛还未曾压下,轻抬了手臂抚摸胸前,感知到自己那颗梦中四分五裂的心居然还在胸腔里面安然无恙,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耳边有人欣喜道:“可醒了!”语声极轻,似怕惊吓了她一般。
那逆光的男子半蹲下身子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语,见她呆呆看着自己,心思也不知在何处,竟然全无反应一般,不由长叹一声:“洛洛,不认得我了吗?”说着拿布巾去拭她面上。她的声音干巴巴如铁器硬生生刮着细瓷一般,难听的要命,“你是谁?”
那人这次几乎算得上苦笑了,轻声道:“你流泪了,可是做了什么噩梦一般?”
她反手一摸,只觉触手冰凉濡湿,连自己也惊呆了。她向来极少流泪,流泪的次数曲指可数,此时醒来想要再回想前情只觉一片茫然,唯有胸腔之内空得发疼,连自己也一时想不起来因何而疼。
那人细心替她拭净了面上泪痕,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紧贴着她的面颊,似极为心疼般,连她自己也诧异这体贴温情从何而来,一时间只觉人世极不可靠,自己从来便独来独往,若说这人作戏,却真是尽心尽职,竟将担忧心疼演得恁般认真。
她漠然的侧脸去看面颊旁紧贴着自己的翠玉小冠子,再次迟疑的问道:“你到底是谁?这般俯在我身上?”
那人头也未抬,似怕惊吓到了她,语声分明饱含苦意:“洛洛,我是华彻啊,你忘了么?”
浑如晴天霹雳,前尘旧事纷沓而至,最后的小船之上她求助无门,万念俱灰,只恨不得就此死去,以赎前罪,只觉胸口涌上一股腥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喷了紧贴着自己的这个男人一头一脸,她颤微微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脸,眉眼原来是极熟悉的,只觉面上又是一片温热,目光模糊,她犹疑道:“彻哥哥,你终于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