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不善[重生](40)
殷九霄裹着早就备好的白裘,披着雪白大氅,捂着手炉,靠在窗边,缓慢地撩起帘子。
放眼望去,大道上没有任何贩夫,只有被掩埋在雪地里的酒旗似乎仍显示着过去曾有的热闹。
十四年前这里,城中还有叫卖糖葫芦的小贩,他拉着师父给买串糖葫芦,师父就给他买了两串,一手一串,好不欢喜……
怎会想到会有现在这般萧条景象。
嵇远寒驾着马车穿过长街,到达城外后,驾轻就熟地停在了一棵断裂的枯树旁。
漫天飞雪像是在织就一张白色雪网,断成两截的枯树孤零零地扎在雪地里,基本已被掩埋了大半。
殷九霄从车舆内走了出来,呼出的白气在飞雪中消散。
嵇远寒待他下来后,蹲下身在枯树旁边徒手挖起了雪,直到一块脆弱的木牌从雪地里冒出头。
他看着嵇远寒双膝跪下,默默地磕起了头。
这里便是嵇远寒父母的坟头。
当年,殷九霄遇到年仅十岁的嵇远寒,他看出嵇远寒被救之前有了死志,之后好不容易有了点活下去的念头,嘴里也说着那些老话,什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愿意做牛做马。
殷九霄知道嵇远寒无处可去,当时什么话都没说,算作了默认。
后来来到这里,望着墓碑上殷红的字,想到师父提到嵇远寒学武天赋奇高的话,而世人都有爹娘,哪有爹娘会希望看到孩子成为对别人听之任之的牛马,于是当场说了一番话:“我不需要你做牛马,人就是人。师父说你是练武奇才,你要是真想报恩,我正缺个武艺高强的侍从,你待在我身边保护我吧,若是今后想要离开,我也不会拦着。”
记得那时嵇远寒呆若木鸡,阮正卿则是一把抱住拍着胸脯小大人似的殷九霄,佯装一把鼻涕一把泪:“翊儿,你长大了,为师真感动,离开化昔前给你买一把糖葫芦。”
师父总是行事造作,殷九霄以前总被逗得哈哈大笑,现在却是一声也笑不出来了。
来这世上走一遭,只有师父是真正待他好的。
或许,还能算上嵇远寒吧。
短暂的祭拜了嵇远寒爹娘的坟头,两人坐回马车上,迎着风雪,一路向北,之后除了不得已的休息,驾驶的马车再没有停下。
起初,途经的道路目之所及只有厚厚积雪,后来渐渐出现道路,皆是荒无人烟、杂草连天。
一日一日过去,殷九霄身上的衣衫日渐宽松,人亦是日渐消瘦。
早在福船上时,他便好几次吐血了,即使吃了薛筎给的七宝化瘀丸,也并没有任何用处,现在到了晚上也是一口一口的呕血,止不住,让人精力交瘁。
某日夜晚降临,嵇远寒打开车舆的门,透过月色的映照,看到殷九霄脸上的人|皮面具开始挂不住脸,堪堪地贴在脸上,显得诡异非常,而他只是扫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坐了进去。
殷九霄用帕子捂着嘴,而帕子已经完全染红,他蜷缩在角落里,察觉到嵇远寒进了车舆里,缓缓打开眼睑,看到嵇远寒后,又再次闭上眼。
手心里的帕子被换了一块,额头上的汗水被轻柔地擦拭干净,他知道嵇远寒坐在了身边,随后,有股温热的气息被缓缓推入他的背上,恍惚间,好似有温暖的阳光包裹在他的周身,虽然嵇远寒能的内力无法完全治好身体的苦痛,却让他精神好了些许。
耳边是嵇远寒轻轻诉说关于自己事情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殷九霄想,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对嵇远寒的了解远甚于过去十四年的相处。
他知道了,嵇远寒喜欢吃面条,不喜欢吃鱼;嵇远寒喜欢做菜,不喜欢洗衣;嵇远寒儿时也有调皮的时候……
还有,嵇远寒给那把丢弃的剑取名同尘,其意应是“混同于尘俗,不立异趣,不锋芒毕露”。
“若我们找不到毒无榭,或是毒无榭不肯医治我,到时候就把花念真给的那瓶解药给我服下。若我最终还是逃不过一死,便就地把我埋了,你独自回中原,不要再回轮迴谷,不要去找薛筎,就在江湖好生过活吧。”殷九霄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
嵇远寒一声不吭,让他有些不悦,提起一口气,瞋目道:“回答我。”
车舆内光线灰暗,眼前之人的眼睛却极为明亮。
他努力睁着眼,想维持自己那份气魄,然而,在嵇远寒的眼里看到的是一张啼笑皆非的脸,好在嵇远寒的脸也好不到哪里去。
嵇远寒依旧在输送了真气给他,手掌坚定不移,一声“好”却好似破碎了一般。
后来殷九霄在想起这时的一些话,只觉自己怕是痴了傻了,才会说出这种“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