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渊接话道:“他恨高家。”
“没错,他恨。宝乾十八年,黄河决口,皇帝命祖父堵塞救灾,因为属下李炖,张宾误工,河工未完成,皇帝将这两人就地正法,年过七旬的祖父被绑到现场看人行刑。用的是仗刑,也就是用板子一下一下把人活活打死,祖父年迈,一口气没上来,当场被吓昏过去。”
高栎说到这里,眼神突然变了,眼里的痛苦挣扎,怨恨悲愤一下子跑了出来,不正常的潮红浮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
谢玉渊心里狠狠的悸动一下,心里一股不详的预感渐渐浓重起来。
“祖父被吓昏过去后,还继续以残疾之身在河工上干苦力,阿渊啊,你太外公当时已经七十多岁了,他是活活被折磨死在河工上的。”
最后一句,高栎几乎是撕吼出来的,吼完,他眼底的痛意很快平息,化入一片疯狂的平静里。
谢玉渊却实实在在的惊呆了。
太外公贵为帝师,贵为皇帝的岳丈,一辈子为了江山鞠躬尽瘁拼尽最后一口气的老臣,最后的下场竟然是做苦力,死在了河工上?
若不是亲耳听到,她就是做梦都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是吗?”
谢玉渊点点头。
高栎咬牙笑了笑,压制住心里的恶心,“大哥同我说起的时候,我当时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这是我第一听见亲人死亡,可我……却惊到连哭都哭不出来。”
谢玉渊吃惊到了极点,反而稍稍定下神来,“舅舅,他开始报复了。”
高栎脚步虚浮往前走了几步,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出:“祖父惨死,父亲揣摩出天子的圣意,于是借守孝之名,上书辞官,谁知宝乾二十五年,被任命为内务府总管。”
谢玉渊顿时汗毛直起,一杀一捧,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父亲在任五年,战战兢兢每一天,结果,却被人参奏贪污。皇帝亲自处理此案,认定父亲贪污白银三万两,处死刑。死刑令下后,群臣为父亲求情,皇帝震怒,将父亲处后抛尸荒野。”
谢玉渊的面色陡然煞白,连嘴辰都毫无颜色,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只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抛尸荒野?
她的外公竟然也被抛尸荒野?
“你是不是觉得匪夷所思?”
高栎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用一双浸染了香灰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手顺着她的脊背轻轻抚摸。
如同很多年前,他从大哥嘴里听到这个噩耗时,大哥落在他脊背上的那只手。
第一百二十四章高家往事(三)
“你比舅舅有出息,舅舅当时刚喝下碗清粥,伏在地上,连胆汗都快吐尽了。”直接晕倒在长兄的怀里。
谢玉渊缓缓抬起头,即便面前男子此刻的表情是平静的,语调是淡然的,但落在她身上的那只手,却不停的发着颤。
“舅舅。”
她仰起头,“不知道为何,我哭不出来。”
“对的,孩子,人在听到最亲的人的噩耗,刚开始都是哭不出来的。”只有在午夜梦回再想时,才有锥心刺骨的痛意,如行走在无间地狱一样。
似有冷冰的泪水蜿蜒而下,谢玉渊懒得去拭,她迫切想知道,“他难道半点都不顾忌夫妻之情吗?”
高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竟然笑出了声。
谢玉渊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跟皇帝谈夫妻之间,不就等于妓女谈贞洁一样的荒唐吗。
“贵妃娘娘是怎么死的?”
“抑郁病死,伤心痛死,谋害惨死……阿渊啊,还有什么区别吗?”
“舅舅的意思……”
“深宫里无宠无子的后妃,谁知道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谢玉渊木然站在原地,感觉这几句话,轻易就把她的骨头缝里冻满了冰渣。
连死因都不知道,那可真是……
高家对于别人来说,只是一段故事,一场悲剧,一声叹息。然而对于她来说,却是血脉相连的悲痛和愤怒。
她突然明白了娘为什么会疯。
娘家已然这样惨,同床共枕的夫君却还来谋算她,她不疯,还能怎么样呢?
做鬼的六年中,她常常在问,自己的惨死是宿命吗,天道不是说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吗?
原来,一切都不是宿命,是报复,是诅咒,是秋后算帐。
那个高高端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用他手中至高无尚的权力,把对先帝满腔的恨意,迁怒于高府一族人身上。
所以,就算她这辈子再怎么努力,她和娘最终的结局其实早就已经写好了:无法善终。
这是高家人最后的命运。
想到这里,她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冷汗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