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懒懒坐在车位上,血从腰腹渗出来,浸红了深灰色上衫。
我又开始吃馄饨,皮薄脆慡,一口一个,一碗四十五块,才十五只,价高但味美,老板天天忙不过身。乖乖下车去扔残骸,回来时似赌气,猛地大力关车门,一声不吭就去掀他衣服下摆,女流氓一般架势。
三十八度往上的天气,他右侧腰腹缠一厘米厚纱布,也挡不住血液外涌。
秦暮川抓着我的手说:“没关系,子弹已经取出来,并未伤及要害。”
我知我没出息,指尖颤抖,“你有金刚如来护身,刀枪不入,当然冲锋陷阵头一名。”
他忽而轻笑,无声弯一弯嘴角,“我有女金刚夏青青贴身保护,有什么可怕。”
“你有病!”
他只默默望住我,但笑不语。
我收回手,被他握的滚烫,我打赌他一定处在高热阶段。“为什么不去医院,想死一颗子弹就解决,这样算什么事?”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话语间气息渐弱,双手扶着方向盘,目光深远,投向弄堂尽头,“只是很想见你一面。”
我越发不明白这个世界。
雨疏风骤,小路两旁树叶沙沙响,似旁白者无情嘲笑。
“秦暮川,去医院吧。”
“嗯。”
他在忍痛,车行缓慢。
我的心上拉起一层连绵雨雾,一切都变得虚幻飘渺,全无重量。
年逾花甲的朱大夫将他骂到哑口无言,到最后自己也叹气,“各有各的福缘,我这是咸吃萝卜淡cao心。”
我坐在他身边木头一样发傻。
他因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如纸,恍然间影像重叠,他依然是十七岁骄傲又倔强的少年,不肯接受夏青青的关怀示好,而我自己以为化身勇猛骑士,能够力王狂澜,救公主于水火之中,谁知公主柔弱胸腔中装载一颗巫婆的心。
此后十年间,伴他度过多少繁华盛世下的烽烟岁月我亦记不清了。
秦暮川说:“是否要从六十岁活到满脸青春痘才可以不犯错。我这一生究竟求什么,怎么会把生活搞的一团糟。青青,你教我,你教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挽回。”
我望向窗外阴郁的天空,双目茫然,“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们之间的结越解越深,面前一堵高墙拦住去路,亦回不了头,进退维谷。
尔后有陌生人来请我赏脸去喝下午茶,我慡快应予,秦暮川显然不赞同,他唯恐我被人贩子拐到穷乡僻壤。
我仿佛对一切都已经无所谓,最好的与最坏的我都已承受过,不过尔尔。
本市一百五十年前已开埠,江之两岸古老欧式建筑保存大半,似优雅妇人,自有一番风韵引人瞩目。
在一座老旧洋楼,我目睹一个王朝的衰败。
古老座钟乒乓敲过四下,江风徐徐吹起裙角无数。阳台径直延伸直辽阔江面,美人坐于伞下,发如雪,面染霜。
她笑着招呼我们,“坐吧,青青,你身旁青年才俊要如何称呼?”
秦暮川因她一句话起身,“江太太您好,晚辈秦暮川,城中不起眼小商贩而已。”
“年轻人肯谦虚是好事,但也不必妄自菲薄。我虽然深居简出,但免不得看书看报,城中顶尖人物媒体蜂拥报道,秦先生名讳已如雷贯耳。”
“您过奖。”他显然紧张局促。
老派女佣人上前布置差点,黄金包边的骨瓷杯碟,一系手绘绚丽玫瑰园,昭示她永不退色的风华。世上总有这样的女人,岁月带走的只是浮华与虚妄,美丽永伴她左右,无论二十岁,或是六十岁。
“有没有猜到我是谁?”
我想起一早的电话,袁妈有时候幼稚像学龄前儿童,闹脾气使小性这类事从来不落人后。相处年余,从未听她提过父母事,大约仍堵着一口气,不肯回头认错。
她继续说:“你从未见过我,我却时常在照片上关注你。十六岁已经高过你母亲,十七岁同小男生牵手谈恋爱。在眼前才发觉,恍然如你母亲回到二十年前。”
秦暮川在桌下握住我的手,我亦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唤一声,“外婆。”
她眼中竟涌出泪水来,令我手足无措。但她未有片刻失仪,手帕拭一拭眼角,依然浅淡微笑,“你喊我一声外婆,已足够我安详满足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