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717)
如果这就是徐阆的一心所向,他那总是闲不住的闹腾性子,倒也不难理解了。
这场面实在是太吵、太热闹了,白玄有些招架不住,总归没人发现他的身影,只顾着去瞧西湖的渺渺烟波,他便后退一步,隐去身形,彻底融入婆娑的树影,返身离开了。
离开临安之后,白玄并没有回到天界,而是在人间漫无目的地行走,偶尔稍作停留。
他望见皇庭贵族以酒为池,以肉为林,玉石砌成的砖瓦外,沿路百里,饿殍遍地,尸骨累累,唯有寒鸦会在此久久停留;他望见心如死灰的侠士抛却浮名,归隐山间,以鹤为友,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之事;他望见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偌大的家业就此毁于一旦。
他也望见大涝之际,官吏开仓放粮,百姓欲为他立生祠,他却不谈功德多少,只谈应尽之事;他也望见两鬓斑白的老者打磨剑刃,从容入世,平定江湖风波,待旁人谈及他姓名,才发觉人早就没了踪迹;他也望见家境贫寒的少年偷着将新衣塞给衣不蔽体的乞儿。
从天界望向人间,隔着万丈云烟,看不真切,总觉得虚实难分,也很难和他们共情。
如今,虽然仍是隔着一层纱,不过好歹比以前要清晰太多了。白玄想,那些哭笑怒骂都离得很近,情绪太热烈,他就像这样静静地看着,尽管无法体会他们所感受到的情绪,却逐渐明白了一件事情:神仙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归根到底,是基于寿命的长短上的。
凡人的寿命短暂,几十年匆匆而过,友人分别,难保再见时已经阴阳两隔,于是有了离愁别绪;或是贪图享乐,或是惠及子孙,于是急于求得富贵;九州浩大,穷极一生也未必游尽,于是因着一些微不足道的景象而感到喜悦;淑人易失不易寻,知己更难求,于是才造势将爱情描述得轰轰烈烈,好似仅仅只缺这一帖良药,这人生的苦厄就难治得好。
而神仙寿命漫长,凡是该有之物,都是与生俱来的,于是无欲无求,情绪淡薄。
白玄沿着思路继续往下想,神仙陨落凡间,托生凡胎,当漫长的生命突然变得短暂,万般情绪随之而来,就像是喝惯了泉水的人突然饮下了烈酒,起先觉得口中辛辣,等到习惯之后,就再难回头去喝无味的泉水了,所以不能让众仙深陷轮回,必须尽早唤醒他们……
那么,该将此事交给谁呢?他想,究竟谁才能在世间法则的注视下做到这些事情?
这个问题在白玄的脑海中迟迟不肯离去,欲要向他讨个答案才肯罢休,他用了不少时间思考,尝试着得出答案,然而,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转眼间,他已在人间停留五日。
继续留在人间已经没有意义,白玄没有丝毫犹豫,很快便决定回到天界。
云端寒凉,朔风吹拂,卷起他的袖袍,在半空中翻涌,好似交缠的白蟒,垂眸看去,地面上的凡人好似蝼蚁,这绵延千里的河山,于他来说却是弹指可过——然而,白玄却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止住脚步,循着那股血腥味望过去,目光所及,正是血流成河的景象。
人间常有战乱,此处夜夜笙歌,别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
白玄想起徐阆。他知道,徐阆曾名晚烛,姓姬,身居姬王府,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可知,姬王府已是前朝的王室,旧王奔逃,王位落在姬王身上,不过几日,王府上下便被如今的皇帝问斩……那时候,徐阆就是像这样,淌着血海,踏过尸骨,落魄地离开了临安吗?
他轻抚面上那张冰冷的鹿角面具,心念微动,压低身形,落了下去。
这地方明显刚经历过一场残酷而漫长的战役,血液中蕴含着仅剩的那一点鲜活气息,兵刃失了主人,煞气渐渐褪去,又显出另一种荒凉寂寥的景象来,像是在无声地悲鸣。
徐阆出身王室,恐怕经常看到这种场面,白玄缓慢地想着,怪不得徐阆在触及到昆仑的秘密时并没有露出恐惧的神情,他的神情带着一丝悲痛,从容得像是下意识的反应。
这幅寂寥的景象,与昆仑的很像,却又全然不同。
神仙相残,只是为了使那些被邪气吞噬的神仙解脱,而凡人相残,不过是为了掠夺。
白玄曾经不明白徐阆为何宁可将锋芒敛去,成为世人眼中碌碌无为的庸人。徐阆那时候的回答是“何必令这河山再染一次血”,又说,“这世上没有结局的故事太多,有始不一定有终,有些仇也不必报”……要是亲身经历得多了,感到厌倦,想要离开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自己一样,他想,他从没有哪一瞬间为自己“处刑者”的身份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