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683)
“道长是来找慕儿的?”谢母并不意外,说道,“道长来得不巧,慕儿如今不在家中。覃家的二当家亲自来迎慕儿,说是有要事相商,至于是什么事,要去哪里……我也不清楚。”
徐阆听说过,覃家是驭蛊世家,家底雄厚,在这官僚混乱的霞雁城可谓是如日中天。
像覃家这样权势滔天的世家,来找谢慕,多半也是要借他的卜卦之术来窥探天命。
徐阆按捺住那股莫名的烦躁情绪,又问道:“谢慕是多久之前离开的?”
“已有两个时辰了。”谢母说到这里时,顿了顿,脸上流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我是个俗人,不通晓此道,然而慕儿每次都能够很快给出答案,也不知这次为何去了这么久。”
她虽然满面的疲倦,吐字却很清楚,没有丝毫的困意,谢慕走后,她大概也没睡着。
徐阆知道面前的这个母亲比他更加牵挂谢慕,于是他将语气放得平缓,安抚道:“兴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覃家应该会护他周全,你也早些休息吧,我过些时日再来拜访。”
谢母应下了他这一句话,眼见着这位姬道长转身离去,她在门前踟蹰片刻,返身回去拿了盏纸糊的灯笼,悬在门前,权当作是照明前路的一点微光,在这深夜里聊以慰藉。
走过拐角,脱离谢母的视线后,徐阆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万象舆图,徐徐地展开。
棠紫色的光芒浮动,山河湖海的纹路隐于凸起的星位中,他默念着谢慕的生辰八字,手指在舆图上游移,不断变化的图案在他指腹下起起伏伏,最终为他指明了一处方位。
徐阆将万象舆图紧紧贴在胸口处,迈开步子,乘着凛冽的晚风,奔赴舆图所指之处。
他听闻覃家打算在霞雁城掘土填湖,也曾远远地看过一眼。那时候才刚动工,瞧不出个名堂,不过那些百姓们倒是很推崇,想起来了,就刻意绕路过去看一眼,偶尔还会带点吃食去慰问——那湖泊取名为“凌烟”,湖岸有烟柳环绕,若有风,千丝万绦便翩然起舞。
如今,那些柳树在黑夜中张牙舞爪地招摇,像是披头散发,痴痴癫癫的老乞丐。
离得近了,阴风阵阵,朝徐阆的面目袭过来,刺痛他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贴着他的面颊掠过去,那种霎那的疼痛感令他以为割出了血痕,触碰脸颊,却也只能感觉到粗粝的刺痛。他听见风中的哀嚎,极力睁开眼睛,只看到摇晃的影子,像是柳树的阴翳。
太多了,徐阆想,那些扭曲的、青紫的面目都绞在一团,他根本数不清楚有多少。
那些冤魂不断地向他涌过来,刺骨的寒风灌入他的口鼻,徐阆猛地喘息了一下,抬起手臂,袖中的铜铃轻颤,下一刻,清脆的铜铃声响彻黑夜,却并未打碎熟睡之人的清梦。
伴随着铜铃声的蔓延,冤魂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面上露出几分挣扎的神色。
安抚住这些冤魂后,徐阆拨开犹如帘帐一般重重叠叠的柳条,一步步向前走去。
事已至此,即使没有亲眼见到谢慕,他也猜到了自己接下来将会看到怎样的场景。
他说不清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也许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意,他见证的死亡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那种晦涩的气息一旦浮现,他就能够立刻捕捉到,即使他并不想察觉这一点。
即使做好了准备,当徐阆亲眼见到那幅场景的时候,他仍然觉得背脊发凉。
巨大的土坑,被一层浓郁的瘴气所笼罩,浓郁得几乎要凝结为实体。这瘴气,寻常人是看不见的,只会觉得心里不舒服,下意识地就想要避开,而落在徐阆这种人的眼中,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毕竟,能有这样浓重的瘴气,这底下埋着多少尸骸,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被卷入其中,成为孤魂野鬼,在人世间久久地游荡,找不到归途在何方。
徐阆定定地站在柳树下,看着土坑,没过多久,那平整的泥土就开始蠕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暗红色的血液顺着缝隙缓慢地流出来,汇聚成一汪血做的池子。
他的喉结轻轻地滚动,从唇齿间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谢慕?”
没有人回答他,能够回答他的,只有痛苦的哀嚎声,出自那些挣扎的魂灵们。
徐阆望向手中的万象舆图,舆图中的景象千变万化,浅淡的金光闪过,景象又发生了变化,向他显现出了一个新的方位,他垂眸看着,逐渐意识到这是他来的那个方向。
他们或许走的不是一条路,所以正巧擦肩而过了,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蹲下身子,用手指蘸了那污浊的血液,在黏稠的声响中,一笔笔绘出繁复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