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633)
前面那句有多么严肃庄重,后面这句就有多么不正经。
尤其是搭配上梁昆吾毫无波澜的声音,以及他一贯的冷淡神情,显得格外好笑。
但是徐阆没有笑,他笑不出来,只觉得喉头闷闷地疼,疼得他喘不上气。
现在想来,那时候武筝应该不知道天界其他地方如何了,下意识便以为破军会有意为难徐阆,却未曾料到,星宫已毁,星君散落,破军再如何心有不甘,也只能选择与昆仑合作。
之后,徐阆和梁昆吾去了月宫。说来奇怪,他去过焰云山,去过星宫,却还是头一次踏足月宫,兴许也是因为身为月侍的柳南辞经常混迹于焰云山,每次去那里准能找到他,所以徐阆才从来没去过月宫——说起来,这里不仅是柳南辞的故乡,也是白玄的故乡。
可惜他唯一来的这一次,正是选错了时机,挑在了月宫倾覆之后。
高耸的月宫已经被夷为平地,不见往日的景象,风声潇潇,如水的月光之下,只剩荒芜的原野,这华光万千的月宫,将仅剩的鲜活都留给了那棵望不见尽头的桂树。
徐阆眯着眼睛,仰头看过去,隐约看见枝间有浅紫的颜色,随风而动,像是绸缎。
“月宫中,若有初生的神仙,舆月司便会将他们的真名记录下来,系在桂树的枝桠上。”梁昆吾说道,“月宫的舆月司与星宫的七星相似,不同的是月侍并不似破军星君那般,他不需要统领舆月司,更准确来说,他并非月神,所以没有资格统领舆月司,便任其发展了。”
徐阆问:“柳南辞和白玄的名字也在那里面吗?”
他见梁昆吾颔首,再看向那棵桂树,望见那些晃动的浅紫色时,心里便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种敬畏感,那些绸缎虽然很轻,如同薄纱,其上承载的真名却是沉重的,悠久漫长。
地面上散落着蛇鳞,徐阆拨开那些冰冷的鳞片,看到一张断裂的弓。
这张弓通体泛金,由桂枝铸成,弓梢纤细,开出几朵月宫独有的小花,这时候却已经枯萎了,只能看出点零星的白,弓断裂的截面凹凸不平,可见并非用利器切断,而是折断的。
徐阆拾起一片蛇鳞,与凤凰的尾羽不同,它是冰冷的,光滑的,边缘锋利,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是最坚不可摧的利器,根部沾着干涸的血迹,格外刺眼。
他将蛇鳞递给梁昆吾,之后就看着他,想从这位昆仑仙君的口中听到有关柳南辞的话。
梁昆吾拿着那片蛇鳞,沉思片刻,没过多久,便有了回应。
“他没有留下任何话,”他说,“只余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 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
第282章 沉疴
如徐阆所想, 他的那三位弟子,离开山门后,便分道扬镳, 各立门派。
青家善使符箓, 以烛龙作为家纹,他们也确实如同烛龙那般,厌世,避世, 藏匿于寻常人无法踏足的暗处;步家善御魂灵, 以虚耗作为家纹, 他们游离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能应邀前往皇廷贵族的宫室,也能抹去行踪,归于幽山;田家善用卜卦, 以白泽作为家纹, 他们欣然入世,甘愿将卜卦一术昭告天下, 行走在闹市深处, 与最普通不过的百姓无异。
此后,又不知经过春秋几载,山河如旧, 人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世人将青家、步家、田家此类身怀绝技的人称作“天相师”, 将那些习得田家卜卦之术的人称作“道士”, 再过了几年,又传出“道士顺势而为,天相师替人逆转天命”的流言来。
徐阆很多时候都只是静静地旁观,偶尔出手相助, 也要刻意隐去自己的痕迹。
他眼见着自己的三位弟子逐渐地衰老,像果实,在经历过饱满的成熟后,无人摘下,就逐渐地干瘪,不再向外生长,而是向内生长,极力挤压着,直到重新回到那枚小小的核中。
因为总在凡间和仙界两处跑,他对自己的变化感触不深,却能很快察觉到他人的变化。
神仙的魂魄太沉重,凡胎难以承受,所以天相师总是早夭,和烟火很像,匆匆地炸响,展现出极其绚烂的景象,又匆匆地陷入沉默——徐阆真正发觉自己原来已经不再年轻,是在他的三位徒弟相继去世的时候,魂魄奔赴下一场戏,而肉。体深陷泥土,缓慢地腐烂。
大徒弟是最先离开的。他所擅长的符箓,实在容易触犯这世间的法则,他信手画出的符箓甚至能够令骤雨落下,随之而来的后果也就更为严重,叫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承担。
徐阆挑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取了阆风岑的花,这种花磨碎后的粉末,入水即化,不需要饮下,只要闻到那种味道,就会立刻昏睡过去。青家家主将要离世,身侧自然是时刻有人看守,他的小女儿在哭,大儿子眉头紧锁,医师汗流浃背,正对着烛灯加紧制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