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609)
道路泥泞不堪,沼泽一般,将人往下拉;那些稻田,积了一层厚厚的积水,翠绿被雨水浸成朦胧的颜色;河堤之下,水涨船高,溯洄的河流底下潜藏着汹涌的暗流,凶险至极。
等到徐阆抵达那座偏僻的小村庄时,他顺路买的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风吹得破破烂烂了。
徐阆舒展了一下身体,找了个地方将油纸伞搁下,今夜并非满月,四处无光,更何况星月都被乌云遮蔽,纵使是满月,这夜晚也是看不清什么东西的,连那座山都融于夜色中。
来是来了,可离得越近,他越是发愁。
那一次是因为楚琅陨落,他偶然被卷入其中,得以进入昆仑,而如今,那扇通往昆仑的门紧闭,白玄和梁昆吾恐怕也不知道他要回来,纵使是知道了,他们也不一定会开门……
秉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念头,徐阆咬了咬牙,重新踏上了这座沉默的山峰。
万幸的是,今夜不是满月,所以那些山石并不会苏醒。
不幸的是,没有它们引路,徐阆兜兜转转走了半天都没找到路。
那扇门就像是被谁取走了似的,毫无预兆,凭空消失了。
徐阆走到腿脚发软,可偏偏半点踪迹都没找到,心里不禁一阵懊恼,坐下来歇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又算了算下一个满月何时到来,发觉还有九天之后,他就实在没辙了。
从人间都能望见这场浩劫,事到如今,他不觉得仙界的情况有多好。
这一路上跋山涉水,风雨兼程,徐阆的身体再怎么结实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胸口发闷,又困又累,要是有人在背后推一把,他能直接倒地就睡着。
这场雨下了太久,鼻腔里都是草木泥土的腥气,雨珠落到嘴里,总觉得有股血腥气。
徐阆伸手去接雨珠,看了半晌,又在掌心中收拢,忍着酸痛,很是勉强地站起身。
他既然选择回来,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要是找不到进入昆仑的办法,那就等。
要是白玄又赶他走,他是说什么也不肯走的,只将白玄的话当作耳旁风。
他是不撞南墙不肯回头的。
徐阆后悔自己上山的时候没找一根结实的木棍,就算是支着半条腿也好,倒也不会这么累了,他耷拉着脸,满腹怨言,在寂静无光的夜晚胡思乱想,又迈步朝着山的深处走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句话,是他离开昆仑之际,梁昆吾说的那一句。
“选择的权利,从来都在你手中。”
说了一遍,还不够,又要说第二遍,第三遍,闹得他耳蜗嗡嗡地震响。
徐阆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地思考,为什么梁昆吾会说出这种话。
他所说的“选择”,结合当时的情景来想,梁昆吾应该是指的徐阆的去留。
那么,那句“从来都在你手中”呢?
一开始,徐阆以为梁昆吾的意思是他有选择自己去留的权利。
现在一想,似乎不是那样的,徐阆心想,他是把这句话想得太深了,明明梁昆吾这句话就是明示,他偏偏以为是暗示,他以为那是摸不着的东西,是梁昆吾的暗喻,但是……
但是梁昆吾所说的“在你手中”,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任何婉转的修辞。
徐阆念叨着,不会吧,不会真是他想的那样吧,可也就只有这一种猜想符合常理。
他犹豫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将手放在了胸口的衣襟上,轻声问道:“你还在吗?”
不起眼的繁复花纹中,有一道金光浮现,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在衣襟上缓缓地游移着。
徐阆登时睁大了眼睛——他还以为梁昆吾在他离开昆仑的时候就已经将它拿走了。
那时,楚琅留下的那枚结晶碎裂,徐阆身上就没有任何能够掩盖住气息的东西,正好他又要去星宫,所以,临行前,梁昆吾就将一柄匕首交由给他,细细地叮嘱,让他好好保管。
相较于其他兵器,它尤为特殊的地方在于,平日里,它可以化为一抹不起眼的花纹。
徐阆揪住自己的衣襟,又好笑又好气,咬着牙问它:“你怎么一直没动静啊?”
这东西虽然沾染了灵气,能通人性,却不能开口回答他,转身就从他手底下溜走了。
然后,当縠纹挪动到半空中,化为那柄朴实无华的匕首之时,地动山摇,徐阆苦苦找了整个晚上的那扇门,那扇通往昆仑山的门向他奔赴而来,从地底浮现,横亘在他眼前。
下一刻,以三个分别象征着昆仑宫、玄圃堂、阆风岑的花纹为中心,三寸为径,刀斧拓开一圈完整的圆,裂缝中溅出奇异的火星,石柱缓缓地升起,显出柱身上的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