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589)
身处昆仑山中, 是不太看得清楚的。
远远地在高处眺望,残雪像渐融的糖霜, 零零星星的, 散布在逼仄的角落处,昆仑是龙的骸骨,总是静默的, 淡然的, 却又是肃穆的, 宏大的,悠远的,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浅青色的光芒笼在上空,分成三道嵌入山体中的环, 将昆仑宫、玄圃堂和阆风岑彻底割裂,界限分明,徐阆向来是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从何而来的,白玄又是用什么手段动摇它的。
他没有贸然走过去,在梦里不同,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心底都有种近乎焦躁的恐惧。
白玄说,如果徐阆以后路过星宫,可以去见见破军星君的副将,武曲星君。
徐阆听到的时候,就在想了,他到底要去哪里才会刚好“路过”那座相隔甚远的星宫啊。
不过,白玄好不容易松口,徐阆也不能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总归是要走一趟的。
他前段时间才得罪了统领众星君的破军,心里发虚,没有急着去星宫,而是转头就去了昆仑宫,想先问问梁昆吾是怎么解决的那件事儿,他们两个也好对一对口供什么的。
及至昆仑宫,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能够令冰雪也消融的热意。
徐阆攀在门边,伸颈看了一眼,梁昆吾是在打磨他的剑,刺啦刺啦的声响,在这偌大的宫殿中回荡,悬在墙上的利器仿佛也听到了呼唤,震颤着,发出低低的嗡鸣声来应和。
尖锐刺耳的一声响,梁昆吾停下了动作,泛着点金色的眸子斜斜地看了过来。
他的长发梳成蝎子的形状,垂在腰际,衣裳仍然是那样松松垮垮地穿着,上半身跟没穿差不多,能够清晰地看见金纹滑进他腰后那一个小小的凹陷,顺着塌陷的背沟落入腰封。
于是徐阆索性双手抱胸,靠在了门柱旁,问道:“你能猜到我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用猜。”梁昆吾放下手中的剑,语气平淡,“你是从玄圃堂来的。”
现在看见梁昆吾,再想到楚琅所说的,他是天地的利刃,生来便是兵器,所以帝君才要将他引至昆仑,表面上说是监视白玄,其实是将他软禁在这一方囹圄中……徐阆都没办法将故事中的那位“昆仑仙君”和面前这个只是喜欢锻器打铁,没有其他兴趣的神仙联系起来。
白玄是,你跟他说了多少,他基本上都能听进去,而且能尽量给你回应。
而梁昆吾,他就是个纯粹的闷葫芦,几句话砸不出点回音,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不是徐阆每次想挑着梁昆吾锻器的时候过来,而是他无时无刻不在锻器,仿佛这几千年都是如此过去的,叮叮当当,噼里啪啦,这样单调的声音,徐阆是不太能品出趣味的。
徐阆放松了身体,歪歪斜斜地站着,“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去玄圃堂吗?”
“你病好了就喜欢瞎跑。”梁昆吾抹去鬓角的汗珠,说道,“太闹腾了,又吵又烦人,即使是在蓬莱,我大概都能听见你的动静,也就只有你生病的那几日这昆仑才安静了些。”
好吧,徐阆不自觉挺直了脊梁,咳嗽了两声,“我那不叫生病,我身体好着呢。”
“我梦到了楚琅。”
“你见到了楚琅。”
异口同声。
徐阆怔了怔,这才明白,梁昆吾全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应该是什么都知道的,但不屑于去问,也没必要问,这昆仑中一草一木的变化,一点灵气的变化,他都了如指掌。
“我虽然不知道生病是种什么感觉,不过,你身处仙界,根本不可能生病。”梁昆吾说,“你回来时,楚琅的结晶就已经碎了,身上沾染了她残留的至纯灵气,因此见到她很正常。”
徐阆还想着如何委婉地、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梁昆吾对白玄体内邪气失控的看法,现在一看,他的顾虑全然是没有必要的,梁昆吾很清楚白玄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了。
面前的这个,是真正的,举手抬足之间就能够轻而易举撼动天庭的利刃。
他们大概有一瞬间都看清了对方心里所想,明明一直对视着,徐阆却觉得这是第一眼。
“你去玄圃堂,是想问白玄,关于他体内灵气和邪气失衡的事情。”昆仑仙君说道。
徐阆说:“是的,实际上,我是想问你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梁昆吾说:“被邪气所吞噬,是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位神仙身上的情况。”
徐阆说:“不是‘任何一位神仙’,是白玄,是和你共事千年的玄圃神君。”
梁昆吾停顿了一下,说道:“你是凡人,无法体会堕魔的痛苦,神智逐渐被侵蚀,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最后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这比陨落,化为一场骤雨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