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570)
汗水濡湿了睫毛, 连成一片暗影,这场梦实在太长, 漫长得令他一时间缓不过神来。
他感觉到生有茧的手指插入他微湿的发间, 摸索了片刻,很快便找到了面具的暗扣,轻轻巧巧的一声脆响, 面具应声而开, 略带水汽的闷热空气涌入鼻腔, 聂秋喘着气儿,窒息感逐渐退去,他的胸膛起起伏伏,勉强抬手将眼睫上的水珠拭去, 抬眼朝上方看去。
方岐生正低着头看他,拨开他额前打湿的碎发,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梦。”视线逐渐清晰,聂秋环顾四周,他枕在方岐生的腿上,他们大抵是回到了满是壁画的甬道,甬道的尽头,不断地传来杂乱不堪的声响,他惊异于自己竟然没有被吵醒,也不知道他睡去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生生,已经过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左右。”方岐生将那张鹿角面具放在一旁,面具的角仍然是冰冷的,内里的一面却覆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温温热热,落在地面上的时候溅起小小的水花,又轻又柔。
“他们都在那里面吗?”
见方岐生点头,聂秋想了想,却没有急着起身,他侧过头,将面颊贴在方岐生的腿上,半是释然,半是疲倦地叹了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想借这片刻的安宁来缓解情绪。
聂秋大概是真的累了。方岐生垂眼看着他,俯身吻他的眼角,尝到了一点湿意。
“在你昏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也从徐阆的口中知道了一些东西。”魔教教主将聂秋的脑袋往里挪了挪,袖袍拂过聂秋的面颊,他感觉有点痒,“当然,是师父软磨硬泡出来的。”
能够猜到,常锦煜绝对不可能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势必是要借此得到点什么。
聂秋知道常锦煜将面具递给他的那个举动,无异于是将他往火坑里推,看似将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中,实际上却是逼他做出选择——他倒是不觉得生气,也不觉得心寒,因为他确实是想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至少这一点他和常锦煜达成了一致。
他捉住方岐生的手,收拢在掌心中,轻轻地揉捏他的指节,仍是没有睁开眼睛,问道:“徐阆说的‘玄圃堂醒过来’,和‘邪气上涌’是什么意思?那些尖锐刺耳的厉啸又是从何而来?”
人间,昆仑,死于昆仑的阆风仙君,嶙峋的怪石,由尸骨搭建的桥梁,遮蔽天日的九尾白狐,血色的视线,扭曲的线条,绝路,天堑,种种想法在他脑海中交织,即又散去。
聂秋想,他分明能够感觉到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可偏偏就是找不到方向。
方岐生沉吟片刻,斟酌着措辞,任聂秋摆弄他的手,半晌才开口说道:“一言两语是解释不清的,总归那三个仙君都在外面镇守,我便从你昏睡过去的时候说起吧。”
三个。聂秋揣测,方岐生应该还不知道徐阆是个位列仙职的凡人,除却徐阆,还有那位万千兵器的煞气所化的昆仑仙君,梁昆吾,而剩下的那位,也许就是徐阆口中的“三青”。
这么说起来,徐阆当时还说“破军抽不开身”,也不知他被何事牵绊住脚步,至今未到。
方岐生没有迟疑太久,见聂秋应下后,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将所有事情娓娓道来。
在聂秋戴上面具的那一刻,地动山摇,血腥味,尖声的厉啸,浓重的杀气逐渐蔓延开,方岐生离得近,很快就发现聂秋的身形有些摇晃,似乎被风一吹就能倒下,他心觉不妙,抬手按住聂秋的肩膀,于是这人便浑浑噩噩地倒进他的怀中,任他如何呼唤也没有回应。
若不是因为方岐生能够感觉到聂秋平缓的吐息,他狂跳的心脏兴许已经挣破胸腔了。
他是有过一瞬间想把面具摘下来的念头,转念又记起,聂秋当时问他的那一句“你相信我吗”,而他给出来的回答是一句反问,也是“你相信我吗”,字字句句相同,含义却不同。
于是,方岐生压抑住念头,抱着聂秋的手紧了紧,深深浅浅地吐息着,试图将沸腾的心绪冷静下来。这里实在是太乱了,不论是聂秋的忽然晕倒,还是玄圃堂的变故,黄盛在那边抱怨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先出去,徐阆不甘示弱,立刻斥责他是不是想让天下人陪葬。
能够听见底下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能够听见剥离血肉的闷响。
但是,身处石台,怀中又抱着个不省人事的人,方岐生全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他唯一能够看到的,是悬在空中的那位昆仑仙君,眉眼凌厉,周身盘旋着成百上千的兵器,有刀,有剑,有戟,有矛,有枪,有钗,有斧,有短刀,有匕首,不知是从何而来,又是由什么锻造而成,通体泛着凛冽的寒光,像是能够感觉到杀意般的,在震颤中发出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