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517)
短暂的打岔后,方岐生拢了拢手中柔软的黑发,又将话题绕了回去:“等到沉云阁的诸位都入土为安后,就与我成亲,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以轻飔为宾客,以坟冢为高堂,以刀剑为玉如意,不着红裳,着白衣,着黑衣,如此拜天地高堂,你可觉得太草率?”
“不草率。”聂秋回应道,“以后我们还会再办婚宴,届时便热闹得多,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一次轻率又潦草的婚事,必定是我经历过的,唯一的,也是最特别的一次。”
方岐生叹气:“你太好娶了。”
聂秋笑:“是你太好嫁了。聂迟以前将北部偏远地方的商队交由我打理,几年过去,虽然不比其他地方的商队要繁盛,不过也逐渐有了起色。我离开聂家的时候,将商队还给了聂迟,之后我才知晓,聂家无心打理,那商队不久后便分裂了出来,与我仍有来往,已经三番五次问我何时过去了,如果你想要,就当作我的嫁妆,派信得过的人过去打理如何?”
在魔教,向来都是周儒管账,方岐生将此事和周儒提了提,总算是叫周儒有了宽慰,他派人到那边的商队去看了,大约是聂秋的缘故,商队对魔教并没有排斥,周儒找了机灵善交际的一个得力干将过去,过了几年,竟然还混得风生水起,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翌日,天刚破晓,原本幽静的沉云阁内就传来了一声声铲土的细碎声响。
临近傍晚,这一座座坟冢才立了起来,没有墓碑,但是聂秋还是分得清哪座坟冢里有谁,他想,也许下一次再来的时候,也许等到和张双璧一起来的时候,这些无碑的坟冢也能够各自有了经巧匠雕刻而出的石碑,高耸林立,像磐石筑成的广袤丛林。
直到第三天,这一场匆匆定下的婚约才得以悄然进行。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聂秋和方岐生穿的都是平日里的衣裳,一白一黑,他们特地将玄武门弟子打发走了,没有司仪,更别提宾客,四处寂静,他们各自将含霜刀和四时剑匣放在了一旁,拎了酒壶,拿了三个酒杯,盛满了,两杯归他们,一杯归常灯。
满溢的酒水散发出让人醉醺醺的香气,恍惚连那座静静看着的沉默坟冢也温柔起来。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蔚蓝天际下,伴随着和煦温暖的阳光,聂秋和方岐生撩起袍角,跪了下去,拜天地,拜高堂,对拜,一下一下,额头触碰到冷硬的地面时,聂秋竟不觉得冰冷,只觉得莫名安心,如同榫卯终于找到了缺失的那一块,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了一起。
最后仰头喝交杯酒的时候,聂秋和方岐生都算不上从容,一个呛了一下,咳嗽得止不住,另一个手一抖,大半的酒水都顺着脖颈滑了下去,将胸口的那一片衣襟浸湿了。
应该从没有人像他们这样狼狈不堪,聂秋想着,勾住方岐生的脖子,边呛边笑,断断续续地问他,这时候需要交换一个吻吗,于是方岐生就侧过脸亲了他的鬓间。
这是个象征,方岐生想,即使是成亲也不必给他人看,不过证明了他们属于彼此。
它确实很特别,当清酒饮入喉中的那一瞬,眼见着手臂交缠的那个人,他就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们相连,从此之后他们便多了个可介绍的身份:家人。
方岐生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陌生而又熟悉,是他偏爱的甜腻味道,也伴有流水一般的绵长悠远,奔腾万里,直至汇入江河湖海,永不停歇——他不自觉地翘起嘴角,由衷认为,即使它是枷锁,也称得上宝贵,这样有所顾忌的感觉,他其实并不讨厌。
聂秋环在他脖颈上的手臂收了回去,咳嗽声歇了,笑意却未停,方岐生看着聂秋俯身将那杯没有动过的酒拿了起来,郑重其事地朝坟冢敬了酒,说道:“师父,我和他之间只说爱人太过庸俗,只说至交不够特别,只说家人又过于平淡,我该这么向你介绍他——”
“我甘愿与他生死与共,陪他共赏千秋,天地浩大,他所在之处便是我心之归处。”
他将杯中美酒尽数倾洒在地,说道:“这一杯,敬这命运坎坷,敬这命运巧合,茫茫人海中,我得以遇见师门众人,也得以遇见方岐生,福焉,祸焉,兴许盖棺才能定论。”
方岐生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和聂秋并肩而立,俯首抱拳说道:“前辈,您与我师父血脉相连,我与聂秋结为连理,我视师父为家人,同样也将您也视作家人。”
魔教教主向来是不会轻易做出承诺,此时却一字一顿,将话中的真情袒露无遗。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聂秋孤身一人在这世间踯躅。”他如此说道。